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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可见欧洲那个应许之地的各种使者。比如说小矮子,我指的是白天支撑百叶窗使之敞开的小个子男人,那些小小的金属造型。每当你想关上百叶窗,你就旋转它们,于是整个夜晚它们都倒悬着头。墨索里尼和他的情妇克拉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就是这样被倒挂在那里的。那是恐怖的一幕,可怕的一幕,恐怖和可怕的并非他们被绞死的事实,他们罪有应得,恐怖和可怕的是他们倒悬着。我有点同情他们,尽管我不该如此。你发疯了吗?同情墨索里尼?与同情希特勒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我试验过,我用双腿夹住墙上的一根管子,大头朝下,几分钟过后,血液全部涌向头部,我感到犯晕。墨索里尼及其情妇被那样倒挂在那里不仅仅是几分钟,而是三天三夜,是在他们被处决之后!我认为那是极其严酷的惩罚。即便是对刽子手。即便是对情妇。

并非我对情妇这一概念一无所知。在那年月,整个耶路撒冷一个情妇也没有。有“女伴”,有“伴侣”,有“具备双重含义的女性朋友”,甚至有各种各样的风流韵事。有这样小心的传言,比如说,车尔尼安斯基先生和鲁帕汀的女友之间有一腿,我的心怦怦直跳,意识到“有一腿”是个神秘致命的表达方式,将甜蜜、可怕、丢脸的东西隐藏起来。可情妇呢?全然是《圣经》上的东西,比生活伟大的东西。不可思议。也许在特拉维夫有这样的东西,我认为,他们总是拥有我们这里不存在或者被禁止的东西。

我差不多是自己开始读书的,那时我还很小。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呢?那时的夜晚比现在的漫长,因为地球自转速度比较缓慢,银河系比现在自在。电灯光惨淡昏黄,经常因停电而中断。直至今日,冒烟的蜡烛或煤油灯的气味还会让我产生读书的愿望。由于英国人在耶路撒冷实行宵禁,晚上七点我们就被限制在家里。即使没有宵禁,在那时的耶路撒冷,谁愿意摸黑出去?一切关闭得严严实实,石街分外空寂,每个经过那狭窄街道的路人都要拖上三四个影子。

即便没有停电,我们也总是生活在黯淡的灯光下,因为节约至关重要。父母把四十瓦的灯泡全部换成了二十五瓦的,不光是为了节约,主要是因为灯光明亮造成一种浪费,浪费是不道德的。我们这套小房子里总充斥着人权的痛苦:为了印度饥饿的孩童,我得把我盘子里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从希特勒地狱里活过来的幸存者,被英国人运送到了塞浦路斯的拘留营;衣衫褴褛的孤儿,仍旧在饱受蹂躏的欧洲大陆那白雪皑皑的森林里流浪。爸爸惯于就着二十五瓦电灯泡的惨淡灯光伏案工作到凌晨两点,损伤了眼睛,因为他认为使用光线强的灯泡不对。拓荒者在加利利的基布兹夜复一夜地坐在帐篷里,借着摇曳的烛光撰写诗集和哲学专著,你怎能将他们遗忘而像罗斯柴尔德注一样坐在明晃晃的四十瓦灯泡下?邻居们要是看到我们家突然亮得像舞厅,会说些什么?他宁愿损伤自己的视力,也不愿意吸引旁人的注意。

我们还算不上最贫穷的。爸爸在国家图书馆工作,拥有一份微薄但固定的收入。妈妈教些家教课。我每周五在泰勒阿扎给科恩先生浇花园挣一先令,周三我在奥斯特先生的杂货店后面,把空瓶子放进板条箱,又挣四个皮阿斯特,我还教芬斯特太太的儿子看地图,每节课两个皮阿斯特(可这是赊账,直到今天芬斯特一家也没给我钱)。

尽管有这些收入来源,我们还是每天省钱,省钱。小住房里的生活与我在爱迪生影院里曾经看到过的潜艇上的生活类似,每当海员们从一个水密舱到另一个水密舱去,就得把舱门关在身后。我用一只手打开厕所的灯时,就用另一只手把走廊里的灯关掉,为的是不浪费电。我轻轻地拉动链子,因为光是小便就把储水器里尼亚加拉大瀑布似的流水倾泻而空是错误的。还有其他生理功能需要(从来没有命名)时而要用大量水冲洗,可小便要用整个尼亚加拉?此时内盖夫沙漠的拓荒者正把刷过牙的水节省下来浇灌植物吧?此时在塞浦路斯的临时难民营,整家人要把一桶水用上三天吧?我离开厕所时,用左手把灯关掉,与此同时,右手打开走廊里的灯,因为大屠杀仿佛昨日,因为依旧有无家可归的犹太人在喀尔巴阡山脉和多洛米提斯山漂泊流浪,在临时难民营和禁不住风吹浪打的大船上遭受苦难,像骷髅一样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因为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还有困苦与贫穷:中国苦力、密西西比拾棉人、非洲儿童、西西里渔夫。我们有责任不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