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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夏天哪!要点燃和烧灼一切的夏天啊!土壤被太阳烤成了焦粒,它们又烙坏了人的脚板。这儿所有人都没有穿鞋子,他们一踏上泥土就一声连一声呻吟。一垛垛砖坯码起来,做坯人衣不蔽体,后背的皮肤被晒得卷起来。当破絮似的皮肤脱落后,全身就黑透了,按一按像熟制的皮革。大砖窑的浓烟烈火喷射不停,从窑道里蹿出的运坯人都变成了砖红色。

陶明、瘦子、老鲁……所有人都只穿一条半长的短裤,剃了秃头。烈日下的人排起长队递坯,随着吆喝声越递越快,到后来不断有人被脱手的坯砸了脚。哀叫,捂着溅血的脚蹦跳,一旁监工的双眼瞪得像夜狼。老鲁故意把坯高抛,下一个接住再高抛,抛给陶明。陶明好不容易接下一块、两块,到了第三块就脱了手。为躲避砸脚,他猛地跳开。监工看得清楚,顺手给了制造麻烦的老鲁一个耳光,又踹了旁边那人一脚。监工一走,老鲁就威胁陶明。

陶明已好几次晕厥。中暑的人越来越多。最可怕的是夜晚,大炕上挤满了湿淋淋的裸体,汗臭掺和在闷热的空气中,使人无法支持。上半夜无论多么疲乏都难以入睡,只有下半夜才能多少睡一会儿。那只哭泣的鹭鸟在火热灼人的夏夜伫立枝头,已经哑了。陶明无时无刻不在捕捉那个声音。他的长须发痒,舌头干裂,一次次爬起来伏到窗前。有一次他尖声喊叫,惹得屋内好几个人停止了打鼾。老鲁踢翻了便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让他一声连一声尖叫。“它要飞了,你吵!你别……”他呼喊不停,两眼亮得逼人。屋里人全醒了,五号紧紧抱住老鲁嚷叫:“你放了他放了他……”另几个人伸手拧起了瘦子。哀嚎声把屋顶快要掀破了。有人去扼陶明的喉咙。

“这是最后一眼,最后看一眼……哦哦,松开,松开,我看不见她……”

陶明往上一蹿,挣脱了。黑暗中那只尖利的长爪划破了他的脖子,通红的血从喉结流下来……天亮以前他一直躺在砖地上,不停地吼:有人打开门,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烈日把所有人都烤蔫了。窑场上,搬砖坯的一个个都垂着头,缓缓挪动步子。如果再有几天不下雨,一大半人都要倒下。总是瞪着一双贼眼的老鲁也没精打采,他不时瞥一下身后的人——那瘦子近来又盯上了他,朝他嬉着脸笑,为他挠痒,捉虱子。瘦子这会儿把一摞砖坯贴紧在肚皮上,一边走一边打瞌睡……看守待在有阴凉的地方,一边喘一边啃西瓜,懒得吆喝。他听过蓝脸头儿的训示:多看看那个一声不吭的家伙,那是十四号,是个要命的家伙。他不时扫过去一眼,发现十四号仍在强烈的光线下往前移动,腿好像有点拖——这帮家伙真可笑。他记得上个月有个老头儿刚从外地押来,大约也只五六天的时间,以解溲为名,在水渠旁的一棵杨树上吊死了。还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误以为农场四周的铁丝网是电网,扛石头时慢慢往旁磨蹭,趁别人不注意,大叫一声扑上去。结果白白把身体划了几道血口子。这些家伙,天底下最愚蠢最可耻最碜牙的东西!他一口吞下一大朵瓜肉,回味着那一天眼镜扑向铁丝网的情景。

突然一阵混乱,抬头一看十四号不见了。一帮人围上去,看守扔了西瓜皮。“什么狗意思?干活干活!”“报告首长,大‘脚臭’瘫了!”

一阵拳打脚踢,人散了。看守揉揉又小又尖的鼻子,蹲下看十四号。十四号呼吸急促,脸又黄又白。他用指甲掐人中,掐出了血,人还是没有转醒。老鲁过来说:“首长,让我给他身上撒泡尿吧,一撒就醒。”看守灵机一动,到一旁牵过一根胶皮水管,照准十四号就是一阵冲射。不少人都抛下了手中的砖坯往这边挤,都想溅到身上一点水。看守真的像端机枪一样把水管操在胸前,捏扁了喷口,让水流直直射出。被射中的人哈哈大笑,有的在地上滚起来。他扫射一会儿,又对准脚下的人冲几下。十四号蠕动了,一睁眼就嚷:“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股冲力十足的水流射进他张开的嘴,他给呛住了。老鲁拍着手,连连喊“打中了”,握水管的家伙就继续瞄准十四号的脸喷射。十四号浑身都是稀泥,他设法弓起了身子,四肢插进泥水中,猛地站起。射出的水柱喷在他的脸上,正努力地寻找张开的嘴巴。“打倒他,打中了,打进那个洞里呀!”有人大声呼喊。十四号吐出口中的水,摇晃了几下,终于站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