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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看见那只洁白的鹭鸟在哭泣——晶莹的露珠从它眼中渗出,又变成红色,把胸前的白羽染成一片。

“我的……”他喃喃一声,睁开了眼。

这是绝望中的一只鸟儿。她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哭着,遥望东北方——她的那个林场就在西南部的山里,与他正好隔开一百华里。她比他要小好多岁,还稚嫩得像一棵小楸树,一双眼睛清得像水,顽皮地看他。她嫁他时刚毕业不久,是实习时认识的。陶明被她那前额上微黄的柔软的头发迷住了,长久地回忆她伸舌头的模样。“小家伙,这可不是个好的习惯!”他独处时主要想她。后来他们结合时,他追忆从相识以来的整个过程,觉得是个奇迹。“我无限爱你!”新婚的、不断写几句悄悄话在小日记本上的姑娘说。“你别放松了自己的……专业啊!”他偶尔这样说。“我没有专业!”小家伙故意说。其实她的专业很棒,是所在那个农科院最优秀的青年果蔬专家。他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爱着。陶明眼看着小妻子顽皮愉快地在身边成长,个子似乎也比原来高了两三公分,而且努力想学会在他面前说几句粗话。所里的人都说他像她的父亲——不是指年龄,而是指气质上的差异。他刚到三十多岁就有了一只黑乎乎的烟斗,叼到了如今。他的专著一本本出版,加上大黑烟斗,很权威的样子。小家伙说:“我一点也不崇拜你!”他点点头:“应该这样。”

刚到所里不久的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就是裴济。他有过战争经历,虽然年纪并不大。他爱惜专家,并且也修过一两门专业,像执行一场战斗任务,必要登堂入室。他们相处得很好,陶明甚至请对方到家里做客,自己烧鱼头豆腐汤,让小家伙做了另一个菜。小家伙后来说:“这个人吃东西的声音太响了……”

他难以忘记那个暮春——天突然变热,闷人的会议室一个连一个大会召开,人们一开始绽着笑脸,后来板板的。有一天三个人坐在桌旁,一个记录,一个问话,另一个在一旁站立。陶明马上明白这是一种审讯。“你说过这样的话——共产主义是一场骗局,根本就不能实现?!”陶明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要紧张,坦白从宽。”“我想想——请让我想想……”

他努力地想。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与裴济讨论问题时的一次闲谈。但可怕的是这会儿把原话完全搞错了。准确讲是这样的:他们那一次谈到了关于理想、伟大的前无古人的事业,他说:“就人类的本性而言,共产主义也许是很难实现的;但这是我们的理想和信仰,也是个道德问题……”他记得当时裴济认真地听,若有所悟地点头。那显然是赞同的意思。

他复述了一遍当时的全部过程。

对面的三个都是陌生人。他们小心地记下他的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是语气叹词。最后他们让他好好总结一下——十年、二十年,所有的行为和言论,寻找诽谤和仇恨的个人根源……可怕极了,有人正怀疑他的纯洁和忠诚。

他开始失眠。一开始他不告诉小家伙,那只小手抚过来他竟然无动于衷,她就不安了。风声越来越紧,小家伙说,他们已经在询问她了——关于丈夫的一切:言论、经历、家中表现,甚至搜集他的公开出版物……这真是过分得可以了。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热烈参与这一切的挂帅人物,正是他的朋友裴济。裴济首先揭露了,也从根上毁了他。

关于陶明的材料已经堆积如山。他的著作成为他那句致命言论的最好注释——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些研究岩石的文字怎么会与政治发生联系?凭什么就不能谈谈“大陆漂移说”和“地壳均衡说”呢?他骂着粗话,让小家伙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