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第3/9页)

“快啦,快啦!”他安慰着珊珊娘。

水生弄不懂她为啥着急慌忙?尤其不清楚她为啥要把五块银元,埋藏在堂屋里的方砖下面?老太婆的这种藏藏掖掖的举动,他认为很可笑。太愚蠢了,一块银元,按银行兑换价格是一元人民币,倘若卖黑市呢?还可以多捞几文。水生立刻展开丰富想象,假如屋里每块方砖,都埋有五块银元的话,算一算,该是多少钱?

——其实,供销员同志,你也不必太财迷了,就连这五块银元,也是珊珊娘那不成材的哥哥,在临终之前才说出来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终于在最后一刹那吐露了埋藏在心窝里的话。

“走了吗?他们……”垂危的老晚喘着最后一口气。现在守在快咽气的老晚身边,只有珊珊娘一个人了。说实在的,看残烛余烬终于熄灭的一刹那,绝不是件开心惬意的事。意外光临的王惠平告辞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该给“纬宇叔”通个电话,那张最不放心的嘴,在于而龙来到前闭上了。

老晚示意让他妹妹靠近些:“这下他们放心啦!我这老不死眼一闭上,嘴就封住了,再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了。”

“你说些什么?”

“我快撒手走了,连累了你一辈子,什么也没给你们留下。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给你们留下五块袁大头,就埋在你堂屋里迈过门槛,第五块方砖底下。”

珊珊娘直以为他是死前弥留期的谵言呓语,人在咽气的时候,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的最后挣扎,总是今天和昨天,真实与梦幻一股脑地涌在眼前。倘看还有说话能力,就要胡说一气的:“算啦算啦……”她又点燃一炷安息香,送他的魂灵早早离开躯壳,升入天堂。

老晚却一本正经地,非常清醒地说:“五块大头,一条人命。这钱,我三十年动都不敢动,摸都不敢摸,像火炭一样,烫着我的良心。我是畜生,我是狗,我没有半点人味……”

“你安生点吧!胡诌八咧,尽瞎说些什么?”五块银元的故事,她也听说过,但她从来不相信,她哥那些不怕大风闪了舌头的话,虽然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也没往心里去。

“不,有一句话,我憋在心里多半辈子,不能叫我带到棺材里,在阴间也受折磨啊!我只说过一回,对一个外乡人,他认识于而龙,也认识那个女指导员,我想由他把话捎过去,可是我怕呀,说了开头我就收尾了。想想真后怕,他们手里有的是帽子,不管什么分子的帽子,朝头上一扣,还有活路嘛?我忍了,让良心受折磨去吧,总比受活罪强。可到了这地步,我也没什么怕的了,他们权力再大,管不了阴曹地府。”然后,他像卸下千斤重担地对珊珊娘说:“你知道,我在沙洲,听到了那一声黑枪过后,我亲眼看见了谁?”

“谁?”

“珊珊的亲生老子,他把那个女指导员打死了。”

可怜的直到那一刻还忠实于爱情的四姐,差点没跳起来:“胡说——”

“老天爷怎么不让我瞎了眼呢?偏让我看见了呢?那个女指导员要不是去打另外一个狗特务,他也得不着机会背后开黑枪。是我害了她呀!我不该告诉,珊珊的亲生老子驾了船先走,她赶紧掏出钱来,非让我死活找条船,去追赶他的……三十年,这五块银元,坠着我的心,我怕牵连你们娘儿俩,咬着舌头,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说出来了,心病没了,我死了也闭得上眼了……”

他说完了这番话,望着他那一辈子得不到幸福的妹妹,似乎还想嘱咐些什么,但他终于把一生的话全说完了,是应该住嘴的时候了,侧歪了一下脑袋,死了。

这位废话篓子,讲了一辈子,总算最后一句话落在了实处,也真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