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是成熟的另一个标签

今天,在一个周末午后,我从书架上取下《不合时宜的思想》,瞭望1917年的作家高尔基和十多年后的大师高尔基,在这道分裂了的身影里,我找到了一个严厉的警告。

1917年,俄皇尼古拉二世政权被推翻,俄皇和他的妻子费奥多罗夫娜被软禁在叶卡捷琳娜堡。这一天,一位叫海辛的年轻作家来到了皇村,在《印象记》中,他写道:费奥多罗夫娜人变瘦了,穿着一身黑衣服,左腿很厉害地瘸着。

“瞧,病人,”人群中有人叫道,“腿都断了。”

“该让格列沙(俄皇宠臣)到她这儿来,”有人在嬉笑着,“那就立刻好了。”

一阵响亮的哄笑。

那是一个革命狂热的大年代,海辛的“印象”记录了一段真实的细节。这样的细节,在那样的大时代中,不但人见不怪而且还显得有一点点有趣。然而,便是海辛的这段描述,惹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放肆地嘲笑病人和不幸的人——不管她是什么人,是一件卑鄙而下流的事……我们应该牢记这一点,使得权力不至于毒害我们,把我们变成比那些我们终生反对并与之斗争的人更卑鄙的魔鬼。”

人们吃惊地发现,说出这句话的是全俄罗斯最同情革命的作家玛克西姆·高尔基。

这便是几年前才被解密的事实:在1917年,在十月革命的暴风雨中,在20世纪初的某一些激越的俄罗斯之夜,在枪声和炮声交织的窗下,信仰革命的高尔基曾经说了很不合时宜的话,很多让当时的当权者感到尴尬、当时的革命者感到愤懑的话。

——在走向自由的时候,不可能把对人的爱和关心抛弃在一旁;

——千百年来,人类致力于创建了还算不错的生存条件,并不是为了在20世纪来摧毁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

——如果革命不能立即在国家里发展紧张的文化建设,那么,照我看,革命就是没有结果的,就是无意义的,而我们也就是不善于生活的人民。

因为这些文字,高尔基遭到了广泛的批判和革命群众的“信封子弹”。终于,到第二年的7月,彼得格勒出版事务人民委员部查封了刊登高尔基这些文章的《新生活报》编辑部。有人提议应该把高尔基扔进集中营。唯有他的“朋友”列宁保持了一种较宽容的态度,他对手下的干部说,“高尔基会很快无条件地回到我们这边的”。

过了10年,流浪海外的高尔基回到了苏维埃,这时候的他已经被供在了革命文学大师的祭坛上。

这一年,一名逃亡到英国的诗人加松诺夫出版了《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罗维茨岛的逃亡》,这便是索尔仁尼琴日后发表的《古拉格群岛》的原型,苏联的监狱群岛地狱般的生活第一次血淋淋地剥现在世人的眼前。

为了驳斥这本书的无耻谣言,有关当局决定邀请大师高尔基亲自出马视察索罗维茨岛。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索罗维茨岛,犯人们似乎在黑暗的深渊中看到了一丝微微的亮光。然而,在克格勒的精心安排和导演下,在大师视察群岛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犯人都无法获得接近大师的机会。

终于,在大师去儿童教养院参观的那个下午,高潮出现了。

在一群欢乐地跳舞的孩子中间,一位14岁的男孩子突然冲出了人群,他来到了大师的眼前,睁着俄罗斯人的蔚蓝的大眼睛,说:“你听着,高尔基,你看见的都是假的。”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慌失措。正直的上帝借孩子之口把真相告诉了文学大师。一个小时后,大师老泪纵横地从教养院中踉跄而出,一辆轿车接上他,驶向了远方。

第二天,大师离开了惴惴不安的索罗维茨岛。

第二天,说真话的男孩子被枪毙了。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大师的视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