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二(第3/12页)



没有一个作家不钟爱自己的著述,但是没有一个作家像巴金那样钟爱他的作品。读一下所有他的序跋,你便可以明白那种母爱的一往情深。他会告诉你,他蔑视文学:"文学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始终不曾想知道过。

大学里有关于文学的种种课程,书店里有种种关于文学的书籍,然而这一切在轿夫、仆人中间是不存在的……我写过一些小说,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但这些小说是不会被列入文学之林的,因为我自己就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文学的书。"《将军》序)你不必睬理他这种类似的愤慨。他是有所为而发;他在挖苦那类为艺术而艺术的苦修士,或者说浅显些,把人生和艺术分开的大学教授。他完全有理——直觉的情感的理。但是,如若艺术是社会的反映,如若文学是人生的写照,如若艺术和人生虽二犹一,则巴金的小说,不管他怎样孩子似地热拗,是要"被列入文学之林",成为后人了解今日激变中若干形态的一种史料。巴金翼扩他的作品,纯粹因为它们象征社会运动的意义:"我写文章不过是消耗自己的青年的生命,浪费自己的活力。我的文学吸吮我的血液,我自己也知道,然而我却不能够禁止。社会现象像一根鞭子在驱使我,要我拿起笔。但是我那生活态度,那信仰,那性情使我不能甘心,我要挣扎。"(《将军》序)在另一篇序内,他开门见山就道:"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灭亡》序)记住他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我们更可以了解他的作品,教训(不是道德的,却是向上的),背景,和他不重视文学而钟爱自己作品的原因。

"我从来没有胆量说我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我对于自己的文章总不免有点偏爱,每次在一本书出版时,我总爱写一些自己解释的话。"(《萌芽》序)也正因为这里完全基于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物充满他的灵魂,而他的灵魂整个化入它们的存在。左拉对茅盾有重大的影响,对巴金有相当的影响;但是左拉,受了科学和福楼拜过多的暗示,比较趋重客观的观察,虽说他自己原该成为一个抒情的诗人(特别是《萌芽》的左拉)。巴金缺乏左拉客观的方法,但是比左拉还要热情。在这一点上,他又近似乔治·桑。乔治·桑把她女性的泛爱放进她的作品;她钟爱她创造的人物;她是抒情的,理想的;她要救世,要人人分到她的心。巴金同样把自己放进他的小说:他的情绪,他的爱憎,他的思想,他全部的精神生活。正如他所谓:"这本书里所叙述的并没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虽然有许多事都是我见到过,听说过的),然而横贯全书的悲哀却是我自己的悲哀。"(《灭亡》序)这种"横贯全书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但是悲哀,乐观的乔汉·桑却绝不承受。悲哀是现实的,属于伊甸园外的人间。乔治·桑仿佛一个富翁,把她的幸福施舍给她的同类;巴金仿佛一个穷人,要为同类争来等量的幸福。他写一个英雄,实际要写无数的英雄;他的英雄炸死一个对方,其实是要炸死对方代表的全部制度。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希望无穷,所以奋斗必须继续。悲哀不是绝望。巴金有的是悲哀,他的人物有的是悲哀,但是光明亮在他们的眼前,火把燃在他们的心底,他们从不绝望。他们和我们同样是人,然而到了牺牲自己的时节,他们没有一个会是弱者。不是弱者,他们却那样易于感动。感动到了极点,他们忘掉自己,不顾利害,抢先做那视死如归的勇士。这群率真的志士,什么也看到、想到,就是不为自己设想。但是他们禁不住生理的要求:他们得活着,活着完成人类的使命;他们得爱着,爱着满足本能的冲动。活要有意义;爱要不妨害正义。此外统是多余,虚伪,世俗。换句话,羁缚。从《雾》到《雨》,从《雨》到《电》,正是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剥进作者思想的中心。《雾》的对象是迟疑,《雨》的对象是矛盾,《电》的对象是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