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一(1)(第4/11页)



从这一年起我才开始"正式地"写起小说来,以前我只是在读书、翻译或旅行的余暇写点类似小说的东西。只有这一九三一年的光阴才是完全花在写作上面的。

那时我住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地方还宽敞,常有朋友来祝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也常来找我。有时我和那个朋友同睡在一张大床上,谈着日本的种种事情,也谈到他过去的恋爱的经验。有一次他到别处去玩了两三天,回来以后人似乎变了样子。他和我谈到他在那个地方的生活。他渐渐地激动起来,他那张满是皱纹的黄瘦的脸也突然显得年轻了。他终于说出了在那里见到一个少女的事情。我也认识那个姑娘。

第二天他在一些朋友的面前又谈起这件事情。他喝了一点酒,红着脸,说出了闻到姑娘的肉香的故事。这使得那个住在楼上的朋友太太感到了大的兴趣,而快活地大笑了。

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里。已经过了十点钟,他还是异常兴奋,他把我和另一个朋友拉到虹口去吃日本面。他对于日本面有着特殊的嗜好。我们从虹口一家日本馆子出来,慢慢地走回家。月亮很好,这样的散步是很愉快的。回到家里我们又谈了不少的话,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我上床睡了,那个朋友却不让我闭眼睛,他还絮絮地谈起女人的事情。他平时并不抽烟,这个晚上却接连地抽起纸烟来。我很瞌睡,催他睡觉,他却只顾和我谈话。我没有办法,就扭熄了电灯。但这也不能够减少他的兴致。

电灯灭了,房里却并不黑暗,月光从外面射进来,把玻璃窗门的影子映在地板上。我借着月光和纸烟头的火光看见了他的面容。他还絮絮地对我赞美那撩人心绪的少女的肌肉香。我已无心听下去了。这个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我很能了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记了一切。

这个晚上他似乎没有闭过眼睛。以后这件事传出去,楼上的朋友太太就戏谑地给他起了个"肉香"的绰号。

日子平淡地过去了,我们以为他会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但事实恰跟我们所猜想的完全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位江苏小姐。于是发生了和《雾》的第四章开场时类似的一段谈话。参加的人除了他以外有我,有那个被人一度看作陈真的朋友,还有性格和吴仁民相似的那个朋友。我们谈得很久。

这次的谈话和小说里的一样,并没有结果。当时我便起了写《雾》的念头。我想写这篇小说,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的性格如实地绘出来给他看,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我在匆忙中写了《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篇小说,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的故事,他很高兴,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写完它。但是《家》的写作占去了我几天的工夫。这其间他到南翔去玩了一趟。在一个星期以后他回到上海来,我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回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他的感情的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色变得愈难看。他想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出了那样的篇页。这在我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开始写《雾》时我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我写下去,憎厌就慢慢地升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个朋友,但是我不能够宽恕他的性格。我写了《雾》,我挖出了一个朋友的心,但是看见这颗心连我自己也禁不住战抖了。

这个朋友读完我的原稿,生气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无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像有一道幕隔在我们的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抽烟,这时候我们却狂抽起来,烟雾遮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记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