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一(1)(第6/11页)



《雾》写成以后我就有写作《爱情的三部曲》的念头,但是一直到它的单行本付印以后我才有了这样的决心。

为什么要称这为《爱情的三部曲》呢?因为我打算拿爱情作这三部连续小说的主题。但是它们跟普通的爱情小说完全不同。我所注重的是性格的描写。我并不单纯地描写爱情事件的本身,我不过借用恋爱的关系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里,这也许是一种取巧的写法。但这似乎是无可非难的。而且我还相信把一个典型人物的特征表现得最清楚的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讲话,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爱情事件。我见过许多人在外面做起事来很勇敢,说起话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讲恋爱的时候,或者他回到家里和妻子一道生活的时候,他的行动和语言就陈旧得十分可笑。有的人在社会思想上很解放,而在性的观念上却又十分保守。一个人常常在"公"的方面作伪,而在"私"的方面却往往露出真面目来。所以我们要了解一个人的真面目,也可以从他的爱情事件上面下手。不用说,我也知道每日的工作比爱情更重要,我也知道除了爱情以外,还有更重要的题材。然而我现在写这三本描写性格的小说,却毫不迟疑地选了爱情做主题,并且称我的小说为《爱情的三部曲》。

我当时的计划是这样:在《雾》里写一个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雨》里写一种粗暴的、浮躁的性格,这性格恰恰是前一种的反面,但比前一种已经有了进步;在最后一部的《雪》里面,就描写一种近乎健全的性格。至于《电》的名称,那是后来才改用的。所以在《雨》的序言里我就只提到《雪》。

不仅《电》这个名称我当时并不曾想到,而且连它的内容也跟我最初的计划不同。我虽然说在《电》里面我仍旧把爱情作为主题,但这已经是很勉强的话了。

《雨》的写作经过了八九个月的时间,它不是一气写成的。

我大约分了五六回执笔,每回也只写了三四天,而且中间经过"一·二八"的抗战,我又去过一次福建。我记得很清楚:《雨》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是在太原轮船的统舱里写的,后面一部分却是在泉州一所破庙里写成。这破庙当时是一所私立中学校的校址,那个中学后来就遭封闭了。

我写《雨》的前三章时心情十分恶劣。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刚写完这部小说的前三章,过了两天,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我就怀着绝望的心情写了下面的一段类似日记的文章,最近我从旧书堆里发见了它,就把它照原样地抄在这里:奋斗,孤独,黑暗,幻灭,在这个人心的沙漠里我又过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只是这样地痛吧,给我以片刻的安静,纵然是片刻的安静,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灵。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来继续奋斗。现在还不到撒手放弃一切的时候。我还有眼泪,还有血。让我活下去吧,不是为了生活,是为了工作。

不要让雾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会错的。我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继续走我的路。

心啊,不要痛了。给我以力量,给我以力量来战胜一切的困难,使我站起来,永远站起来……《雨》的前三章就是在这个绝望的挣扎中写成的,所以那里面含着浓厚的阴郁气。它们在南京的一份文艺刊物①上刊出时,那个被人看作吴仁民的友人(《雨》里面的吴仁民才是他的写照)也在南京,他无意间读到它们,就写了信来说: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写得很好,只是阴郁气太重,我很为你不安。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个可怕的黑影呢?我希望你多向光明方面追求罢。照你的这种倾向发展,虽然文章会写得更有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命的durée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灯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了解的。但是我总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