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一(1)(第2/11页)



然而我在别的一些小说里也的确写过一两个朋友,不过我的本意是这样:与其说我拿朋友做"模特儿"写小说,不如说我为某一两个朋友写过小说。这是有差别的。譬如说《天鹅之歌》,朋友们知道我是拿某一个上了年纪的友人做"模特儿"写的;但我的本意却不是如此简单。我爱护那个朋友,我不愿意他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走个人的路。所以我写了小说劝告他。我给他指出了一条路,可是他仍然走了和小说里所写的完全相反的一条路。我写了小说。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当一个人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的时候,连世界的毁灭、人类的灭亡也不会得到他的注意了。那个朋友对我过去的生活有过影响。他答应以毕生的精力写一部《人生哲学》做我们的生活的指针。我等待着。我已经等待了七年。现在他带了太太到一个遥远的省分做官去了。《天鹅之歌》恐怕永远不会响了。但我的小说也不是白白写了的。因为这不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它也有它的社会的意义。关于《父与子》,关于《堕落的路》……我的解释也是同样的。我写《堕落的路》时,很希望那个被称为"堕落者"的表弟走一条新的路,然而他却一天比一天更往下沉落了。我的劝告对他没有一点用处。

现在再把话说回到《爱情的三部曲》上面来。我的确喜欢这三本小书。这三本小书,我可以说是为自己写的,写给自己读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在今天我读着《雨》和《电》,我的心还会颤动。它们使我哭,也使我笑。它们给过我勇气,也给过我安慰。我这里不提到《雾》,因为《雾》的初印本我不喜欢,里面有些文字,我自己看到总觉得不大舒服。所以这次改作时,就把它们删除了。

《电》是应该特别提出来说的。这里面有几段,我每次读到,总要流出感动的眼泪,例如: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唤住敏,温和地说:"敏,你不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在这里也很静,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跟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罢。……你看,我很了解你。不过你也要多想想埃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我读到这里我的眼泪落在书上了。但是我又继续读下去: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的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黑影。她心里痛苦地叫着:"他哭了。"

事实上我也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们走吧。"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身子紧紧地偎着他。

过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路,慢慢地往前面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