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度、分寸与超越[1](第3/6页)

第二,这种“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的前提是职业身份的非专门化。雅典城邦的事务尽可能都是由业余者来管理的,公职的专门化被尽可能地控制在相当小的范围内。公民参与城邦的公共事务,通过商讨进行自我管理,基托说“这些事情就像呼吸对于生命一样不可缺少”,是构成“完全的生活”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除了参与政治事务,每一个公民还有着很多的身份:士兵,工匠,戏剧家或者运动员。希腊人认为专门技术是奴隶的特长,但这样的专门技术并不能等同于卓越。“全面的人”不等于“全能的人”——古希腊人的理想不是要成为无所不能的人,而是要在人生的全部领域都体现出一个完整的人的生存。这种人被认为是拥有“aretê”的人,也就是卓越的人。这与我们今天对于卓越的理解可谓相去甚远,郎朗无疑是一个卓越的钢琴家,但是在亚里士多德眼里,他一定不是一个卓越的人,因为亚里士多德相信一个人不可能既在音律上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同时又在别的方面卓越。所以“全面的人”必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业余的人”。相比之下,现代人只能成就“片面的深刻”,也只能成为“单向度的人”。

“全面的人”是一个一去不返的理想。随着城邦规模的扩大和城邦事务的日益繁杂,这种全面但业余的人愈发凸现出不合时宜。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批评雅典民主制,理由之一就是政治艺术的主要功能在于使人们变得更好,而这需要专业的训练,让一些非专业的人士轮流来管理城邦在他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如果说技艺精湛的工匠是制作术的专家,那么哲学家就是关照灵魂的专家,二者的区别只在于,哲学家试图说服所有人相信关照灵魂是人生在世最为重要的事情,并且最终,柏拉图试图说服人们为了哲学生活放弃城邦生活。

伯罗奔尼撒战争过后,雅典城邦开始衰落。当一个元气充沛的黄金时代逐渐消逝时,反映在哲学思想上就是对何谓“幸福生活”的举棋不定。亚里士多德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两个备选答案,一个是政治家的政治生活,一个是哲学家的沉思生活。哲学家(如阿那克萨戈拉)拥有的是智慧(sophia),智慧思考的是不变的、永恒的、非人类的事物;而政治家(如伯里克利)拥有的却是明智(phronesis),明智考虑的是属人的、具体的事物。

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老师一样倾向于抬高哲学贬低政治,他的理由主要有两个:第一,人天生求知识,只有处在“知”的状态中,特别是对最高等的事物的“知”的状态中才是最幸福的;第二,与哲学家的“至善生活”(沉思)相比,政治生活追求的“荣誉”太过肤浅和不可靠——荣誉取决于授予者而不是取决于接受者。但是,亚里士多德的立场要比柏拉图复杂许多,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卷中,他坦承沉思生活是一种“比人的生活更好的生活。因为,一个人不是以他的人的东西,而是以他自身中的神性的东西过这种生活”。言外之意似乎在提示我们,沉思生活不是大多数人能过上的生活,它只可能属于少数能够发挥其神性的人,并且它只可能在城邦之外获得。亚里士多德一定非常明白哲学与政治的矛盾和紧张,所以他仍旧把政治生活作为一种因其自身就值得选择的生活。所谓“人是政治的动物”,真正的意思是“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其特性就是生活在城邦之中”。换言之,只有在城邦的尺度内,人才有可能实现人作为人最兴旺的状态,与此相对,脱离城邦者非神即兽。就此而言,尽管亚里士多德认为政治学的目的是最高善,但他应该会同意罗尔斯的那个结论:在政治生活的层面上我们无法过上至善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