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度、分寸与超越[1](第2/6页)

在《政治自由主义》中,罗尔斯对至善原则的拒斥得到了更加明确的陈述:“政治自由主义的问题是:在一个由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他们因各种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产生了深刻的分化——所组成的稳定而公正的社会长治久安如何可能?这是一个政治的正义问题,而不是一个关于至善(the highestgood)的问题。”之所以在政治层面上放弃对至善问题和幸福问题做出回答,根本原因就在于罗尔斯充分意识到政治体的尺度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问题意识的改变。

在去年的杭州笔谈会上我曾经区分过两个相互关联但又彼此有别的问题,一个是“我们应当如何生活在一起?”,另一个是“我(我们)如何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人生?”我认为前者属于政治哲学的问题,后者属于伦理学的问题,在现代的背景下这两个问题应该分而论之。但在古希腊城邦的尺度下面,这两个问题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整体。以罗尔斯为代表的当代自由主义者为自己设定的任务是,只试图回答“我们应当如何生活在一起”的问题,这种共同生活不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一块儿吃够了咸盐”、有着相同道德习俗的共同生活,而是一种客客气气、敬而远之、相安无事的共同生活。然而,人生在世,“我(我们)如何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人生”始终是最为贴身也最为重要的那个“终极问题”。幸福概念的独特性在于,它除了是终极目标外不可能是其他目标的中介目标。但是正像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说最高善是幸福不过是老生常谈,关键的问题仍旧在于,幸福生活到底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个人最近的一个阅读体会是,从全盛时期的雅典城邦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再到基督教的兴起,关于“幸福”的理解经历了从“完全的生活”(the complete life)到“至善生活”再到“超越生活”的变迁。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城邦政治的衰败,总的趋势是外在善的地位和价值一再地被贬抑,灵与肉的分离愈益明显,最终造成了超越精神对于世俗生活的绝对主宰。

根据美国学者汉密尔顿的观点,希腊人对幸福(eudaimonia)所下的古老定义为:“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这里的关键词有两个,一个是“广阔空间”,一个是“卓异展现”。而这又是和古希腊的一个重要概念“aretê”密不可分。我们今天常把“aretê”翻译成“美德”或者“德性”,但是这样做的结果是“丧失了所有的希腊风味”,因为美德或者德性是一个道德评价的词汇,但在古希腊文中,“aretê”被普遍地运用到所有的领域,所以最为合适的翻译应该是“卓越”。当“aretê”这个词被运用到人的身上,“它意味着人所能有的所有方面的优点,包括道德、心智、肉体、实践各方面”。这种在所有方面都充分地展现人之为人的特点的生活就是一种“完全的生活”,也即希腊人对“幸福”所下的那个古老定义:“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所以,一个过上“完全的生活”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全面的人”。

说到卓越,有两点值得多说几句。第一,全盛时期的雅典人热切地渴求获得“荣誉”,他们对此从不扭捏,内心的平静与祥和不是对卓越的恰当回报,“同侪和后人的称颂”才是。陈嘉映老师有个很好的观察,他说我们万不可将雅典人的“荣誉”混同于大众传媒时代的“虚名”。在一个公民人数不超过三万人的城邦里面,对于“卓越”的称颂几乎都与公民的直接生活经验息息相关,人们亲眼目睹你在战场上勇敢杀敌,亲耳听见你在公民大会上慷慨陈词,熟知你的日常操守,了解你的道德品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尺度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