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失去“主义”,“天下”将会怎样?

以世界为尺度,从霍布斯以降的现代政治哲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因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自然状态”从未在世界坐标内消失,不仅如此,身处“诸神竞争”的时代,世人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代表现代政治制度的民族/国家不但没有缓和国际间的自然状态,反而是激化自然状态的罪魁祸首和始作俑者。如果全球化的到来是一个硬邦邦的事实,那么超越民族/国家限制、建立全球政治秩序究竟有无可能?

2000年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的《帝国》,对上述问题给出了西方学者的一个回答。这部被捷克左翼知识分子齐泽克称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共产党宣言》”的著作由两位作者合力写就,其中哈特写书时年仅41岁,是美国杜克大学比较文学副教授,内格瑞68岁,是意大利著名的左翼知识分子,曾因在思想上“启发”了意大利红色旅而被判入狱13年,据说至今仍对意大利反资本主义青年充满“魔”力。这部厚近500页、以马克思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为主要理论资源的著作甫一问世,便风靡全球,迄今为止已有十几种不同文字的版本发行,Google搜索服务器上相关的消息多达33 400条。

《帝国》开宗明义,劈头就是一句时代的诊断报告:“我们正眼睁睁看着帝国正在成为现实。”佐证这一“现实”的两个理据是:第一,民族/国家的主权正在逐步衰落;第二,一种新的主权形式正在诞生,这种新的全球主权形式就是——帝国。

中国语境里,帝国主义一直是个臭名昭著的字眼,初读《帝国》极易产生望文生义的误读。不过此“帝国”非彼“帝国主义”,两者最大的差异在于:帝国主义是现代性的一个后果,它的政治基石是民族/国家的主权超出自身疆界的扩张;而帝国则是后现代语境中的产物,它不建立权力中心,不依赖固定的疆界和界限,是无中心、无疆界、身份混合、等级模糊、多元交流的统治机器。

帝国虽然不是帝国主义的后裔,但也绝非天外飞仙,而是其来有自:根据作者的观点,它可以上溯到古罗马帝国时期,在那时,帝国境内天下太平,众生都能得到公正。而为了维护社会太平以及伦理真理,必要时帝国的唯一握权者就可以发动“正义战争”。根据这一判准,作者认为眼下已经可以确认出一些帝国概念复活的迹象,比如说“正义战争”观念的复兴。简单说,作者认为帝国的应运而生正是为了解决“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国际冲突,只有解决既有冲突的国际共识已经形成,并且帝国已经嵌入这种共识之链中,帝国才会形成,才会在法律上获得合法性。

帝国要想进行“正义战争”,就必须拥有“干涉的权利”以及“普遍的价值观”。但是只要仍旧处在民族/国家的架构之下,正义战争,干涉(无论道德的、法律的还是军事的),普遍价值这些概念就必定是改头换面的地方性策略或者说“伪普适主义”。作者认为,帝国之所以不同于此前所有的超国家权威结构,乃是因为帝国拥有“控制社会”和“生态权力”(bio-power)这两个核心特征。这是援引自福柯的两个概念,所谓控制社会,是相对规训社会而言,其特点在于规训的规范化手段的强化和普遍化,在这种社会中,控制实现于灵活、多变的网络系统之中,从而使它的效力范围远超出由各种社会机构构成的架构严整的场所,完全内化进个体的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之中。而所谓生态权力,强调的则是权力已经伸展到社会结构的每一个神经末梢,潜入到个体的意识和身体之中。

从现代性的“规训社会”到后现代性的“控制社会”和“生态权力”,权力的作用方式从“有招”变“无招”,效果则更为隐蔽而全面。随着通讯交往工业产生的语言系统,全球化的生态权力以一种后现代的方式不断消解民族/国家的认同感和历史,建立起去中心和反疆界的生态权力结构。这样一来,现代性背景下曾经是你死我活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在帝国背景下转化成一场自我生成、自我调控、动态平衡、无足轻重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