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陈忠实(第2/4页)

那个特殊的时代,那个动荡的时代,很难准确描述,《白鹿原》可以说是较好地进入了那个时代,进入了那一群人们的心灵空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那是一段农耕文明的心灵史。

1993年5月20日《最后一个匈奴》座谈会在北京召开,作为作者答谢发言,我在会上说:“希望首都的媒体不要只关注高建群,关注《最后一个匈奴》,我们陕西还有位好的小说家,叫陈忠实,他也在写长篇,长篇叫《白鹿原》,不久会出版;还有位好的小说家叫贾平凹,也在写长篇,长篇叫《废都》,也会在年底出版;另外还有京夫、程海等等,也在写长篇,他们都比我写得好。建议你们首都的媒体,在报道这次会议时,把陕军作为一个团队、一个整体来宣传。”第二天的《光明日报》的头版发表了与会记者、散文家韩小蕙女士的《陕军东征》一文,这就是新时期“陕军东征”一场大热闹的由来。

一些年后我偶然见到何启智或是曾镇南,先生回忆说“陕军东征”这句话好像是他说的。上电梯的时候,他对几位北京的陕西籍的评论家说,陕西作家真厉害,整天喊着要走出潼关,这次算是走出了,陕军东征呀。记得后来有一次还见过周明先生,他也记得是开会上电梯时大家说过这话,谁说的记不清了,他笑着说,很可能是他“周明老人自己”说的吧。

我对“陕军东征”这个说法至今不悔。我们中有一个叫堂吉诃德的人,他要出发,去征服世界了。他穿上一身朽了的中世纪骑士的铠甲,骑上一匹瘦骨棱棱的老马,挥舞着盾牌和长矛上路。他要去和风车作战。他要去黄金城,那世世代代人们只在传说中见过的城市。姑娘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铁匠用锤子敲打出钢铁里的音乐,这座城市为它们的骑士送行。

把中国当代文学放在世界文学的大格局、大背景下来看,它是多么虚弱呀。和欧美文学相比,和俄罗斯文学相比,甚至和我们的近邻印度和日本的文学相比,我们都差那么一大截儿。且让这些有三分滑稽三分痴傻三分崇高的陕西著名农民们,去怀揣梦想和敬畏,完成一次堂吉诃德式的对于文学制高点的攀登和征服去吧。社会应该做的事情是给他们一点掌声才对。

那时节一下子洛阳纸贵。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自家的案头摆着这几本书,以视自己是一个读书人、文化人。这些书是走市场的,每本书的销量都达到百万册以上,一夜间富了一大批书商。这几本书的出版,大约是纸质的文学作品的最后一次辉煌吧。

新时期文学发展到了那个时期,已经十多年了,“文革”结束,文学界重拾和延续五四新文化运动“为人生”的文学主张,行进到那时,该有它的成熟期和收割期的作品出现了。后来,我在北京见到柳萌先生,他问我如何看待当时的长篇小说创作。我说,有个时期,我们曾经达到过一个高度,缩短了与世界一流文学的距离,但是,很遗憾,这以后又滑落下来了,沦为文学的第三世界。

是的,中国文学在世界大格局中无足轻重,我们缺少文化输出和价值观输出。中国人的书架上摆满了欧美名著,而在欧美普通家庭的书架上,没有一本中国人的书。也许在经济领域我们是一个巨人,但是在文化领域,我们只是侏儒而已。可怕的是,我们还自我感觉良好,整天弄各种奖自娱自乐。我常常担心,将来的人们会怎样评价我们这一代人的智力水平。

我第一次见到老陈,是在1979年4月20日,“文革”结束,陕西省作协恢复名称恢复活动后的第一次创作会上,会议名称叫“新作者座谈会”。那次,记得老陈背了个黄挎包,穿了一件半旧的衬衣,从西安郊区灞桥文化馆而来。行色匆匆的他,坐在一个角落。坐着的时候,他总把挎包放在胸前,两只手搭在挎包上,眼睛闭住光,似乎有些谦恭地盯着发言的人。他从骨子里讲还是一个农民,身上具有关中农民的所有优点和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