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17页)

从某一方面来说,在这次婚宴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并不是我,而是弗雷泽。

弗雷泽刚从亚洲回来。他在情报机关工作,隶属于派驻重庆的一个代表团。

他一直在跟阿格尼丝和明托奇恩谈论东方。我现在仍然非常钦佩弗雷泽,对他十分敬重。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理想人物。他有美国人那种瘦长潇洒的优雅,两条长腿轻松自在,两鬓剪得短短的脸上,从下巴到头顶都呈现出男子汉粗犷豪放的气概,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冷静而坦然。他面部的一切斑纹都显得那么强悍有力,由于世事的压力,他的皱纹已开始加深。他还有另外一些气质——仿佛他正坐在理发椅上,刚刮完脸,搽的金缕梅水正渐渐在干却,脚上一双精美的西部长靴笔直伸了出来。他学识渊博。你要是讲起达兰贝尔[1]或者是塞维利亚的伊西多尔[2],弗雷泽肯定会跟着议论起来。你别想找出一个能难到他的论题。他肯定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你定可看到他如何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从人生的一个高峰飞到另一个高峰,然而他看起来却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可他越是轻松悠闲,越说明他超人之上,光彩照人。他讲到修昔底德[3]或马克思,展示出一幅像历史一样的图景,听了会让你背上一阵寒颤,牙齿不由自主地直打架。我为有这样一位朋友的到来深感骄傲,他使婚礼大为增色,并取得圆满成功。

然而,在你听着这些精辟透彻、富有教益的高论时,让人感到有点害怕,就像抓着高压电线似的。

宣言、决议、条约、理论、国会、国王的尸骸、克伦威尔[4]、罗耀拉[5]、列宁、沙皇、印度和中国老百姓、饥荒、混战、屠杀、牺牲,他说了很多。他使我们仿佛看到了贝拿勒斯、伦敦和罗马的广大群众;反抗提图斯[6]的耶路撒冷,尤利西斯[7]拜访的冥府,在大街上宰马的巴黎;已成废墟的乌尔[8]和孟菲斯[9];几近沉默的平民,各种各样的死亡事件,从而汇成了集体的怒吼。马其顿的哨兵。地铁里的暗探。和伙伴们一起推着炮车的克雷道尔先生。日俄战争爆发那天,在敖德萨火车站上跟人吵架的劳希奶奶,还有她那位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身穿燕尾服的丈夫劳希先生。在开始怀我那天,在洪堡公园小湖畔散步的我的父母亲。百花争艳的春天。

我感到,这么多东西全都一起装在脑门子里,实在受不了,最好忘掉其中的一部分。恒河里有它的魔王和君主,不过你也有权只在里面洗脚洗自己的衣服。即使你有一辆极好的汽车,你一辈子也游不完世上所有的骷髅地[10]。

当弗雷泽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的时候,我能做到现在这样是否已经尽了全力,这使我忐忑不安。不过,要是在这之前没跟克莱姆谈论过轴线,没跟明托奇恩在土耳其浴室里交谈过,我的不安还会大得多。明托奇恩的在场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最后是来宾致婚日颂辞——一切都举行完毕。香槟喝尽,白肉吃光,对街那两个在裁剪台上玩牌的人,也穿上衣服准备离去。我们的客人也一一告别。再见了,各位,多谢光临。

“我那朋友弗雷泽很聪明,是不是?”我说。

“是的,不过你是我最心爱的,”斯泰拉边说边吻我。于是我们一起朝婚床走去。

我们的蜜月总共只有两天。

我必须从波士顿上船出航。斯泰拉在前一天晚上就和我一起坐火车到了那里。离别,当然是很不好受。第二天早上,我就先送她回去。

“走吧,宝贝。”

“奥吉,心爱的,再见了。”她站在火车车厢入口的平台上说。有些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忍心看到火车离去,战争期间这些从车站开走的火车多么让人心碎啊,一节节车厢缓缓离去,留下了送行的人群,还有那油污点点的空荡荡的铁轨和站台,越来越高的根根枕木。她说,“一切都多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