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10页)

狩猎的鹰必须戴头罩,西亚已经把它准备好。这是一只用拉绳抽束的有簇饰的罩子,在放开老鹰让它在空中盘旋搜寻猎物之前,你可以拆下或拉松绳索。可是只有把鹰完全驯服,它才能戴上头罩。我让鹰停在我的胳臂上,一连四十来小时不合眼。它就是不肯睡,西亚就只好让我一直醒着。这是在新拉雷多,刚过了边境线。我们落脚在一家到处是苍蝇的小旅馆里,这是间褐色的房间,屋外粗大的仙人掌几乎爬上了窗口。开始,我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步,随后休息了一下,最后就在黑暗中把胳臂搁在桌子上,直到被鹰的体重压得再也抬不起来。过了几个小时后,我的整个半身都麻木了,连肩骨里都如此。苍蝇不住地叮我,因为我只有一只手空着,而且又无论如何不能惊动鹰。西亚要一个小孩给我们送来了咖啡,她在房门口就从他手中接过杯子。我看到那孩子一直朝我们打量,想弄清楚我们是干什么的,因为他知道我们带着一只鹰,也许他甚至已经看到立在我那受罪的胳臂上鹰的身影,或者是它那警觉的目光。

我们驱车来到旅店门前,一打开旅行车的后门,立即就拥上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不出几分钟,便聚集了五十多个成人和孩子。鹰飞到我手上来吃肉,孩子们都尖声大叫起来:“啊!快看,快看——鹰,鹰!”[7]我看我们的模样够怪的,因为我本来个子就很高,又戴了顶增加高度的帽子。下穿马裤呢的马裤,特别是我也学了西亚的样,装出一副华贵优雅、趾高气扬的样子。总之,鹰在墨西哥自古以来便受到尊敬,这是因为古老宗教的影响,以及在过去的日子里,有多少骑士手执黑曜石刀相互厮杀,卡斯蒂略曾亲眼目睹这一切。孩子们尖声狂叫“阿古依拉[8]!阿古依拉!”,鹰在我的拳头上摇晃了一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西班牙语,心里联想起另一个名字:罗马暴君卡利古拉[9]。我想这名字真是再适当不过了。卡利古拉!

“瞧,阿古依拉!”

“对,卡利古拉!”我说。这名字是我从它身上得到的第一桩称心事。

现在,它像施酷刑般把我的手臂钉在了桌子上。我的嘴里和胸中都直想呻吟,但又不能吐露。无论我去哪儿都得带着它,就连上厕所也是这样。不管我坐着还是站着,我都要使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研究它的表现,探索它的意愿。每当我站起来走动时,它便不再郁郁不快,而变得活跃起来,缩陷在羽毛中的头猛然昂起,脖子开始来回晃动,双眼炯炯有神,它的爪子也抓得更紧了。我头一回带它去厕所时,不瞒你说心里怕得要命。我尽量把它举得离开远些,它则不住地伸展翅膀,变换那两条粗腿的姿势。

啊,互相监视!以我看来,我们正在跟它进行着搏斗。我已经说过,我和西亚谈论过有关在别人的目光下生活的问题。什么时候盯着看竟会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什么时候眼睛竟有这么可怕的专制力量?啊,该隐[10]受到诅咒,所以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警察押送被告和嫌疑犯上厕所,监狱里的看守可以任意透过铁栅和窥孔监视犯人。就连公众的领袖或暴君,也都摆脱不了不自在的感觉。虚荣心从骨子里说也是这么一回事,遇到任何形式的压抑,你都会受到影响,无法忘掉自己;当别人看着你时,你不得不留神。在生活的最隐私的行为中,你心里会想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和力量,它会一直在你的脑子里。死后立有纪念碑,人们才记住那班大人物,也是这么一回事。因此我不得不经受卡利古拉的盯视,而且我承受住了。

它很长一段时间都抵制戴头罩。我们试着给它戴了几次,结果我的手被它啄得伤痕累累,我为此对它骂个不停,可我的手臂仍得继续架着它。有时候西亚会替换我一下,但对她来说,它的分量太重了,过上个把小时,我便引它回到我那疲惫不堪的手臂上。苦撑到最后一段时间,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实在不能再闷在房间里了,便带它来到大街上,可是周围的叫喊声更使它烦躁不安。我便硬着头皮闯进了一家电影院,在后排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谁知放电影的声音更使它不安。我生怕它会发作起来,于是就把它带回旅馆房间,给它喂了几块肉,使它平静下来。后来,在半夜里,我换上了西亚冲照片用的红外线灯泡,然后再次试着给它戴上头罩,它终于顺从了。我们继续在头罩下给它喂肉,它显得很平静。蒙着眼睛后,它变得驯服多了。从此以后,不管是站在我的手上,还是站在西亚的手上,我们给它戴头罩时,它都不再啄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