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第2/5页)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不小哗然。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酒言欢。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分内事。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们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自踏入北平,四少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懈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只称薛四公子,或呼晋铭。

晋铭。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做与谁看?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他肯带她北上。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