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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长了。

水生在办公室里一直看着雨,厂里评职称,他要想拿到助理工程师的证书,就得去学一门外语。他问邓思贤:“邓工,你觉得我学日语好,还是学英语好?”

邓思贤说:“当然是学英语好,但是对你这样连拼音都不会的人,还是学日语好。”

水生说:“为什么?”

邓思贤说:“因为日语里面有很多中国字啊。”

水生说:“邓工,我信你的。”

这时段兴旺一头雨水跑了进来,拿起水生的洗脸毛巾擦擦头发,大声说:“陈工你去码头看看吧,孟根生把王德发打伤了,王德发的两个儿子来了,要打断孟根生的腿。但孟根生逃了,失踪了。”

邓思贤说:“你慢慢讲,伤成什么样子?”

段兴旺说:“一拳打中下巴,半根舌头挂下来了。”

邓思贤问:“舌头怎么能挂下来?”

段兴旺说:“你们自己去看。”

这一天早晨,退休工人王德发来到了厂里。他的腰很不好,下雨疼,不下雨也疼,睡觉疼,不睡觉也疼。没退休的时候,他还能假装搬几个原料桶,退休了连痰盂都拿不起来了。他打着伞晃进厂里,先在医务室骂了一通,因为他吃的那些秘方和草药全都不能报销,年轻的厂医被他骂哭了。然后他又晃到工会,走进去把魏庆功骂了一顿,因为退休工人拿不到补助了,他们不上班就能拿到一份工资,这实际上等于补助。王德发觉得太不合理了,他揪住魏庆功,把口水全都喷在后者脸上。魏庆功说:“你以前在厂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王德发说:“因为我退休了啊,我什么都不怕了。宿小东敢开除我吗?能开除我吗?”

魏庆功说:“但你还是留下了一个屁都不敢放的名声。你慢慢骂吧,让大家对你有一个新的看法,这样你就越活越年轻了。”

王德发打着伞,顺着工厂的大道,从科室一路骂进了生产区。大家都鼓掌,“王德发,骂得好”。王德发感到自己真的年轻了,解放了。

他在苯酚车间门口骂道:“谁说我屁都不敢放的?老子当年,带着人抓住孟根生,关在保卫科痛打。老子当年是个狠角色。”

走到骨胶车间门口,他骂道:“宿小东这个混账王八蛋,王八蛋啊。我要把你的事情都说出来。”

走到化肥车间门口,后面已经跟着十来个闲人,王德发仰天骂道:“日你妈妈的,你们这群干部全是王八蛋啊。”

闲人们说:“你还是去托儿所骂白孔雀吧,她可不怕你,她照样能抓花你的脸。”

王德发说:“那个骚逼我不敢骂。”

闲人们说:“那说说你当年是怎么打孟根生的。”

王德发说:“你们一人发我一根香烟,我就说给你们听。”

他一直走到码头上,那边围着一群青工,正在棚子下面抽烟。雨水遮住了江景,什么都看不清。青工们招呼王德发说:“王老腰,过来过来。你在骂什么?”

王德发说:“我骂全世界,我对全世界都有意见。”

青工们和身后的闲人们汇聚在一起,大家一边派烟一边说:“来,王老腰,发你一根烟,讲讲你打孟根生的事情。”

王德发就说了起来。

“当年打孟根生,那种场面,是你们这代人根本没见识过的。用铁丝捆在椅子上,一条腿绑住,另一条腿搁在对面的凳子上,袁大头拿来一根空心铜管,袁大头不敢打,对宿小东说,你这个王八蛋来打。”

工人们说:“袁大头很有种啊,敢叫他王八蛋。”

王德发说:“宿小东那时候只是个车间主任,跟袁大头平级。宿小东举起铜管,在孟根生的小腿骨上敲了一下。孟根生身上立刻出了冷汗,他说:‘宿小东,有朝一日,我要杀了你全家。’”

工人们说:“来得及的,现在也可以。后来呢?到底是谁打断了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