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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门,水生竖起大拇指:“玉生,打得漂亮,有气势。”

玉生冷笑:“样样东西都是打出来的,打赢了好,打烂了更好。你啊,人前赔笑,人后给我壮胆,什么意思?我是敢死队,你是文工团?”

水生忙赔笑说:“我话还没讲完——这两年太平一点了,再打就不文明了。”

玉生说:“不为阶级斗争打,为个煤炉还是要打的。想把我的煤炉踢到街上,那是认错人了,我也是大杂院里出来的,并非洋房里的大小姐。”

水生说:“你把人耳环拉了下来,怕是连耳垂都拉豁了。下手也蛮狠的。”

玉生说:“是梅凤英拉下来的,我捡起来了。我脸上也两道血杠,扯平了。”

水生打圆场说:“扯平了,扯平了。”

两人笑笑,端起饭碗,刚吃了一口,只听远处传来李阿姨拍屁股惨号的声音:“你们家,断子绝孙哟——”后半句没喊清楚,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水生与玉生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断子绝孙这句话,自此刻在玉生的心里,她忌讳别人说这个,但这四个字实在是中国人赌咒或相骂时的家常便饭。有一次梅凤英无心说了句:“我要是骗人,就断子绝孙。”玉生听了不悦,转身就走。梅大嫂此人,十分热心,过来劝玉生,三十岁的人了,应该生个小孩了。玉生受师傅当年的教诲,曾患肝炎一事断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只能推托说自己身体不好,阴虚贫血。梅大嫂说:“中医院有一个医生,我认得,家世极好,能治妇女病的。”玉生猜到是谁,仍问:“是哪个医生?”梅凤英说:“姓何。”

玉生走到中医院门口,这里人很多。医院对面是一座庙,初一十五早晨,从乡下或是江对面坐船过来的老太太便塞满了马路,她们穿着蓝布褂子,头上扎着毛巾,脖子上挂着土黄色的香袋,一声不吭排队等烧香。庙中一群和尚,都是新来的,嘀嘀咕咕,走路低着头。玉生记得,六十年代这里完全荒弃,和尚赶跑,庙里没有菩萨,没有天王,只剩一个空壳。现在供的是观音还是如来呢?

玉生走进中医院,挂号,在二楼看到小何医生,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前额显秃,变得非常有权威的样子。他坐堂,两个年轻医生站在身后,用心聆听,飞快地记着笔记。小何医生现在是主任了。玉生想,中医必须得像他这样,稍稍显老,才能有模有样。玉生又想,自己这一坐下去,无论诊断还是叙旧,势必要说到自己的爱人,如何介绍呢?说水生是工程师,应该可以吧,最起码助理工程师。

玉生在候诊处向小何医生张望了很久,排队的人很多,一个一个叫号进去,像一层一层台阶,费劲地靠近。玉生想,活着真没意思,其实很想争气生个孩子,但居然让何神医说中了。何神医到底是治病还是算命呢,如何看一眼就知道自己生不出好胎呢?当初真应该问问何神医,自己什么时候死掉啊。

玉生心中失望,不再等号,走出中医院,长舒一口气。排队烧香的老太们仍未散去,玉生问:“庙里有供送子观音吗?”老太说有。玉生捏着病历卡走进庙门,地方不大,从天王殿进去,早先的两棵柏树还在,然后就是大雄宝殿,正面是如来佛,后面是观音。观音金身,披一件金斗篷,高高在上,手中抱着一个泥塑木雕的古代男孩。玉生拉过蒲团,跪下去,磕了一个头,直起腰仰望观音,观音的眼神总像是答应了世人的一切祈求。玉生又磕了两个头,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求你让我黎玉生有一个孩子吧。观音仍是那样看着玉生,像是早已知道了她的一切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