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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第一次喝牛奶是在厂里,苯酚车间的营养品——牛奶,白色的,装在特制的牛奶瓶里,有一个纸盖,揭开后纸盖上会结一层奶糊。工人舔奶糊、喝牛奶,然后,他们就拉肚子了。

得过很多年,水生才会听说“乳糖不耐受”这个词,在苯酚车间喝牛奶并且集体拉肚子的日子里,他只能认为,大家的肠胃都太饥饿了,终于吃上了营养品,但没有这个家底,就会全部拉稀。

苯酚车间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骚动,工人抗议说:“我们不要喝牛奶,我们要吃红烧肉!”厂长很苦闷地告诉大家,牛奶是解毒的,只有有毒车间的职工才能享受这种待遇,而红烧肉虽然好吃,但它并不在营养品名单上,不仅红烧肉,你们能想出来的东西,鸡鸭鱼蛋,猪肝牛肚,一概不能解毒,只有牛奶,只能是牛奶。

“可是我们喝了牛奶拉肚子啊。”工人们一片惨叫。

厂长耸了耸肩:“我也不想请你们喝牛奶,不管是营养品还是泻药,都不想。但这是局里规定的,是你们的福利。如果你们不喝,可以倒掉。”

“可是我们不舍得啊,资本主义才把牛奶倒掉。”工人们继续惨叫。

厂长说:“那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想把牛奶卖给厂里,你给我们钱就可以了。”工人们说。

厂长说:“这个坏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工人们一指水生:“他。”

厂长把水生叫到办公室,臭骂一顿。宿小东此时已经是副厂长,端着茶杯在一边冷笑说:“陈水生想搞罢工运动了?”这个罪名太大,厂长回过头把宿小东也臭骂一顿,让他出去。水生等厂长发光脾气才说:“喝了牛奶,一大半人拉肚子,全都蹲在厕所里,苯酚质量上不去。我听说豆浆也是解毒的,但是比牛奶便宜。不如让大家喝豆浆,省下来的钱再发给工人做补贴,他们爱喝什么都可以自己买。大家会觉得,厂长您又开明,又讲原则。”厂长听了有点高兴,书记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叮嘱水生,以后不可聚众闹事,有问题递纸条反映上来即可。水生忙说,聚众这事儿不是他干的,他只是掺和而已。书记说:“即便如此,做狗头军师也是不好的。”水生出了办公室,听到厂长在里面说:“这个陈水生,技术不错,搞政工也蛮有头脑嘛。”

第二天,苯酚车间的工人喝到了豆浆,营养补贴按月发到手里。骨胶车间和化肥车间的工人都不干了,他们站在厂门口嚷:“我们车间一样臭气熏天,为什么没有牛奶豆浆?”

水生说:“因为骨头腐烂的臭味不是有毒气体。”

机修工段兴旺说:“可是真的很臭啊。”

水生耸肩说:“可是你闻着这种臭味不会生癌。”

段兴旺说:“可是我师傅照样生癌啊,肺癌。”

水生耸肩说:“你师傅是抽烟抽多了。”

段兴旺说:“你再学厂长耸肩膀,我就打你。”水生听了拔腿就跑。女工们一起讪笑,摇头说:“陈水生,自从你做了技术员以后,就虚胖了,变成一个坏种,枪也弯了。”

水生为防挨揍,在厂里转了一大圈才回办公室,走到香樟树下面,发现段兴旺在等他。段兴旺常年做机修工,脏、臭、油,像一块行将废弃的抹布蹲在树下。他的工作服可能有十年没洗了,稍稍用指甲划一道,就能抠下来半两油灰,他的裤子上打满了补丁,放在过去,他是艰苦朴素的代表,但现在是八十年代了,《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水生心想,我还真不是怕挨揍,段兴旺只要抱住我,我就完蛋了。

段兴旺走过来,贴近水生。水生没跑,打了个哆嗦,因为段兴旺的脸上满是哀求,他说:“陈水生,我刚才想了想,我要调到苯酚车间。你帮我说说吧。”水生诧异,忙说这种事情最好去求车间主任。段兴旺说:“机修工搭伙技术员,主任说了,哪个技术员要我,就调我进来。”水生沉吟道:“你还是去问问邓思贤吧,他现在是工程师了,你要喊他邓工。”段兴旺说:“邓工太忙了,他根本不想管我的事。我觉得你比较闲。”水生说:“我闲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