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而立之年的一幅肖像(第6/10页)

但无论他是征服还是被征服,他总是孤独的。从很小起,无论他在哪儿,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沙龙里,他都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使自己从周围超脱。冯·勃劳宁夫人常说他让人感到陌生,让人感到貌合神离心不在焉;她说他这时便是“灵魂出窍”。以后,他这种状况进一步发展,变成一条鸿沟,使他的灵魂一连数小时或几天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这时切莫惊动他!否则很危险;这位梦游者一辈子不会原谅你的。

……

贝多芬一俟抓住了灵感就决不松手,直至把它彻底占有为止。他捕捉起乐思来劲头十足,任何事也休想分他的心。他弹钢琴的特点是连奏(Legato)多,同莫扎特弹琴典雅尖细清晰的指触形成鲜明的对比,也与同时代的所有钢琴家的触键大相径庭。他这样做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贝多芬认为,世间万物都是有联系的,虽然表面看它们是各自独立地突出(像多眼喷泉那样)。他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思想。表面上他好像是带着激情来到世上,但其实谁也猜不出他内心深处在想什么。十九世纪的最初几年,塞伊弗里德通过在客厅和在家里对他密切地观察(他们住在同一个楼里),吃惊地发现,他听音乐时脸上不是如醉如狂,而是面无表情。塞伊弗里德说:“当他倾听音乐时,你很难——甚至不可能——看出他脸上是认可还是不满。他总是面无表情。表面上他作判断总是淡漠而矜持。实际上他的内心在一刻不停地工作,尽管表面上他像块没有灵魂的石头。”

这是另一个贝多芬,同他那个看上去像暴风雨中的李尔王的通常形象不一样。不过,谁真正认识他呢?人们总是习惯于接受一时的印象。

而立之年的贝多芬,心态已达到各对立因素的稳固平衡。如果说在表面上他仍让激情自由驰骋,但在艺术中他则凭铁腕把它控制住。

他喜欢即兴弹奏;这时他就同他天才中的那个无法预见的因素搏斗起来;他的潜意识能量在即兴演奏中得到极度释放,使他必须对它加以控制。许多伟大的音乐家都是即兴演奏大师,尤其是在十八世纪,音乐的织体还很稚嫩、可塑,自由发明的精神便应运而生。尽管如此,这个昨天刚被莫扎特宠坏了的鉴赏家群体还是一致公认,在即兴演奏方面,无人能与贝多芬相比。他们还一致承认,在贝多芬的整个艺术领域里,最杰出的就是这个闻所未闻的即兴演奏的特点。尽管像黎斯(Ries)和车尔尼这样的钢琴专家已经充分描述过贝多芬的即兴演奏乐思喷涌绵延不绝,提出和解决困难的能力令人发愣,而且激情如潮、常有预料不到的迸发,我们还是很难设想它的情形。这些专家虽然早有戒心,但还是像所有人那样,很快就沦为这位征服者的牺牲品。车尔尼说,无论他碰巧在何地演奏,一律都不会遇到抵抗;听众只有目瞪口呆的伤心。“除去乐思的美妙新颖之外,他的演奏还表现了某种非凡的东西——是诗意的愤怒,”阿洛伊斯·施略瑟尔(Aloys Schlösser)这样谈论他的即兴表演。贝多芬就像普洛斯彼罗〔4〕:他从深渊至巅顶呼唤神灵。听众泣不成声;莱希阿尔特(Reichardt)痛哭流涕;全场没有一双干着的眼睛。嗣后,当他弹完了,当他看完了这些如泉涌的泪眼,他便耸耸肩膀,当着他们的面大声嘲笑道:“这些傻瓜!……他们不是艺术家。艺术家是用火制成的,他们是不哭泣的。”

贝多芬的这一面——他蔑视多愁善感的这一面——是鲜为人知的。有人故意把这棵橡树说成是啜泣的垂柳了。啜泣的是他的听众,他自己则控制着感情。“别哭哭啼啼!”他在同友人施略瑟尔分手时说,“男人必须在所有事情上都坚强和勇敢。”后面我们还将看到,他也给歌德上了一节别敏感多愁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