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第3/5页)

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自怨自艾﹐两个月后﹐就来到了香港。

她这辈子也太顺理成章了。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巴士不紧不慢﹐欣欣然的。车上倒有一半人在打瞌睡。她侧了脸望过去﹐到处是轩昂的楼。这城里的繁华是速成的﹐没有推陈出新的过程﹐而是新的将旧的在一夜之间席卷而去。

她想起到香港前的一个晚上﹐她就住在这座城里。

男人来接她。在城中村的小旅社里﹐他们默然地坐在一张肮脏的床上。那时候﹐这城里到处是地基﹐到处是触目惊心的“拆”字﹐半夜里还听得见轰隆隆的打桩的声音。她真的感到怕﹐在心里发着虚﹐觉得大限将至。因为怕﹐她要男人跟她做爱﹐做了一次﹐还是怕﹐就又做了一次。做完了﹐她躺在男人怀里﹐看他漫不经心地对她笑﹐她想﹐她有些爱这男人了。

她细心地回味她男人的笑﹐心里升起些甜腻的暖意。

她禁不住要看他。

她想自己总要做得自然些。她仰起头﹐撩起了鬓发﹐扫视车前的后视镜﹐却看到了耳边惨淡的一缕白。

她愣了愣﹐歪一歪头﹐看到了他。他似乎睡过去了﹐头靠着车窗﹐随着巴士的颠簸轻轻地摆动。嘴是微微张着﹐闭着的眼睛是两道圆润的弧。他的表情是要讨这世界都原谅他的。

他那么年轻﹐他的颈上轻微的凸起﹐是个起伏的喉结。他不再是孩子﹐是个年轻的男人了。

她想她对男人是熟悉的﹐她这半辈子都是守着家里的三代男人过活。看男孩子长大成人﹐看精壮的男人老过去﹐看老男人走到了尽头﹐走到了死。

公公是个随军从大陆逃到香港的国民党老兵﹐在将军澳住下来﹐娶了当地的讨海女。她过门两年﹐做公公的就过身了。这整天活在暗影子里的人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死前留了封遗书﹐半文半白的﹐说这一辈子是完了﹐唯一欣慰的是儿子给他从老家里讨了儿媳妇。

老公是个孝子﹐对她爱得有限。她认命﹐不怪他。这男人不易﹐靠自己将一份家业撑起来﹐做大。她想帮他﹐他不让﹐让她守做女人的本分。她就什么也不做﹐静下心帮他生三个孩子﹐养大。老公在大陆有女人﹐她不怨。男人心里盛着她﹐临死只给二奶留了两处房产﹐其余的还是给了她。

现在家里只一个男人﹐是她儿子Ken。她总对自己说她不指着他防老﹐她自己有钱。可是她不能想象这孩子会离开她。她不想他长大。可她还是在Ken十四岁那年在他内裤上看到了男人的痕迹。Ken没有上大学﹐等着继承她的遗产。Ken和那个茶餐厅的小女孩子在屋里出出进进﹐倒与她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

她想Ken因为她买下了这幢别墅﹐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黐线。

她横一横心﹐想自己生来就是个黐线人﹐现在偏要奔着这个黐线的地方去。

巴士出了关﹐出了城里的地界了。车颠得厉害了﹐驶上了煤灰路。她感到有些恶心﹐车厢里腥臭的气味重浊起来,外面一大片一大片的绿也愈发的缭乱。她庆幸自己有备而来,从手袋里拿出晕车灵﹐就着水服下了两粒。拧盖子的时候﹐车猛然一颠。瓶盖脱了手﹐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她低下头来找,又不想动作太大﹐失了矜持﹐就只好小幅度地左顾右盼。

看着看着﹐看见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捏着那个瓶盖。她回过头去﹐看见他含笑的眼。她匆忙地说了声谢谢,接过瓶盖。

她昂然地坐着﹐渐渐感到了温暖的气流﹐拂着她的颈。是他的鼻息﹐粗重而温和。

他的脸﹐离她很近了。也许他的鼻尖正贴着她﹐不盈数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了种种猜测。都是凭空的。

她觉得心口有些憋闷。

很久没有男人与她这样近了。四年﹐她对男人一以贯之地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