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第2/5页)

她受到了亲戚们的嘲笑。她冷笑了一下﹐对他们说﹐这幢别墅﹐我是买来给自己住的。

于是﹐她真的自己去住。每个月﹐千里迢迢地从港岛坐车去深圳的关外﹐住上几天﹐告诉别人房子没有闲置。心里也觉得多少挽回了一些损失﹐这种挽回的方式在她看来是集腋成裘的。这是她诗意的想法﹐她在私底下﹐总有些诗意﹐这一点她自己并不觉得。

她不乘出租车。她从来是收拾了一只装了换洗衣服的箱子﹐一路劳顿﹐然后在罗湖施施然地登上一辆去布吉的长途巴士。

等这辆巴士的多是民工﹑小打小闹的生意客。她甫一出现﹐便成为焦点。她与这周遭的气氛格格不入﹐在谁眼里也是莫名其妙﹐成心叫人自惭形秽的。他们不知道她把这惯例的出行当作过节。一身名牌﹐不知收敛﹐变本加厉地雍容﹐为的是自己的心情好。

车来了﹐别人往上挤﹐她也挤。她放下万方的仪态﹐挤得生猛。她将身体努力地一挺﹐人到底是进去了。可是﹐她的手提箱﹐卡在了后面的汹涌的人堆里﹐拔不出来。

她有些焦急了。这时候﹐却看到箱子自己升腾起来。她疑心是幻觉﹐却看到了托起箱子的一双手﹐白皙修长的一双手。再看﹐却是一张脸﹐微笑地对着她。她心下一凛﹐是他。

他将箱子递给了她﹐自己也挤上了车。

她浑身都紧张起来。他在她身后坐下了。

汽车启动﹐猛然地颠簸了一下﹐她的心里又是一沉。

所有的预感都是不祥的。

历来﹐作为一个好奇的人﹐她从不肯放过沿途的风景。这座新兴的发达城市﹐有着与香港不同的辽阔与坦荡。她饶有兴味地看﹐有些爱﹐也有些挑剔﹐用的是初为人母的眼光。

可是今天﹐她却将脖子僵直着﹐身体像架纹丝不动的座钟。

她知道﹐自己是怕了。她想﹐这一点绝不能给他看出来﹐于是﹐开始做作地东张西望。

终于﹐她望到了司机的后视镜里去。先是看到了自己尴尬的神情﹐又看到身后的他。

他的下巴很尖﹐狐狸一样俏丽的轮廓﹐些微的女性化。嘴唇是鲜嫩的淡红色﹐线条却很硬﹐嘴角耷拉下来。是﹐他垂着眼睑﹐目光信马由缰。他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很大很深﹐是那种可以将人吸进去的眼睛。他是个好看的孩子﹐她想。

突然﹐她看到他的目光从后视镜朝她逼视过来﹐那种来自雄性的漫不经心又刻意的光。她的窥视被发现了。

她心里一动﹐却不是怕。她又低下头去。目光这样的熟悉﹐可是﹐又好像隔了时空。

她的老公﹐死了四年了。

那是她这辈子的好时候。她还生长在那个江南的城市。因为长得好看﹐她被选到一家涉外酒店当服务员。

这座酒店也是这城市里最高的建筑﹐她服务的地方在酒店的顶层﹐是一个可以旋转观光的餐厅﹐叫旋宫。

她站在这城市的顶端﹐总觉得有些高处不胜寒﹐这与她善感的心却是丝丝入扣。

她和她老公就是在旋宫里认识的。其实﹐她对这些港客怀有成见﹐觉得他们是些不中不西的人。可是﹐有一次她给一个香港男人铺开一条餐巾﹐男人却捉住了她的手。倏然又松开了﹐抬起头来用眼睛看她﹐用的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眼神。

那时候﹐这男人的年纪不小了。头顶有些谢﹐面相却是精力旺盛的样子。

男人开始给她送礼物﹐丝巾﹑手链﹐都是像她这样的女孩眼中的稀罕物。终于有天是枚金戒。姐妹们都说她是要交上好运了。她却表现出难得的从容大度﹐将这些礼物按规章交给了领导。领导促狭地一笑﹐将礼物还给她﹐让她收好,说她要发达了﹐不要忘记一班水深火热过的战友。

她和男人终于上了床。男人系上裤子﹐抚摸着她的身体﹐口气夸张地说回去交接了这单生意就回来接她。她在心里冷笑﹐将他的话当作苦戏里的古老桥段。知道这会是个漫长无望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