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第2/7页)

这真是一片好海滩。于野想。

海滩宽阔平整﹐曲曲折折地蔓延到远处礁岩的脚底下,略过了一些暗沉的影。干净的白沙﹐松软细腻﹐在斜阳里头﹐染成了浅浅的金黄色,好像蛋挞的脆皮最边缘的一圈的颜色﹐温暖均匀。

于野将鞋子脱下来,舀上一些沙子﹐然后慢慢地倾倒。沙子流下来﹐在安静的海和天的背景里头﹐发出簌簌的声音。犹如沙漏﹐将时间一点一点地筛落﹐没有任何打扰。风吹过来﹐这些沙终于改变了走向﹐远远地飘过去。一片贝壳落下来﹐随即被更多的沙子掩埋。头顶有一只海鸟﹐斜刺下来﹐发出惨烈的叫声﹐又飞走了。

于野在这海滩上坐着﹐一直坐到天际暗淡。潮涨起来﹐暗暗地涌动﹐迫近﹐海浪声渐渐大了,直到他脚底下﹐于野看自己的鞋子乘着浪头漂起来。在水中闪动了一下﹐消失不见。

七年﹐于野对这座离岛的造访﹐有如对朋友﹐需要一些私下﹑体己的交流。

他通常会避开一些场合﹐是有意识地擦肩而过。清明﹑一年一度的太平清醮[2]﹑佛诞。通常都是隆重的﹐迎接各色生客与熟客。这离岛﹐是香港人纪念传统的软肋。后来回归了﹐这里又变成了驻港部队的水上跳伞表演基地。每年的国庆﹐又是一场热闹。

海滩是纷繁的﹐然后又静寂下来。这时分﹐才是给知交的。静寂的时候就属于于野了。他一个人坐在这静寂里﹐看潮头起落﹐水静风停。

但是﹐人还是多起来。当于野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看见混着泡沫的海浪将一只易拉罐推到了脚边﹐不禁皱了皱眉头。观光客﹐旅行团﹐在非节假日不断地遭遇。当他们在海滩上出现的时候﹐欢天喜地的声音掺在海风里吹过来。政府又将海滩开放﹐帆板与赛艇﹐在海面上轻浮地划出弧线。

他终于决定﹐选择晚上来。这岛上喧腾的体温﹐彻底沉顿。穿过灯光闪烁的街市﹐火黄的一片。在这火黄将尽的时候﹐就是一片密实的黑了。

这一天﹐于野站在沙滩后面的瓦砾堆上﹐遥遥地望过去。看见涌动的人头﹐无奈地抖一抖腿。端午这天来﹐实在是计划外的事情。父亲将那女人接回家里了。若是她老实地待在医院里安胎﹐于野是不会出门的。

端午﹐在这座城市﹐或许是个萧条的节日。这里的人,对春夏之交素无好感﹐闷热阴湿的天气,可以在空气中抓出水来。端午前后﹐吃粽子﹐间或会想起屈原这个人。而到了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平凡人家﹐通常是轻描淡写地过去。

所以﹐于野看见海滩在黄昏的时候﹐竟然缤纷成了一片﹐实在出于意表。远处有些招展的旗帜。有些响亮的吶喊。望得见穿着不同颜色背心的男人扛着龙舟走过来﹐一面喊着号子。

待这些龙舟在沙滩上稳稳摆定﹐于野禁不住走近前。这些船﹐通体刷着极绚烂的色彩。龙的面目可掬﹐都长着卡通的硕大的眼﹐一团和气。龙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缠着红绸﹐插着艾草。

于野倏然明白﹐这是岛民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

选手们在岸上热身,供围观的人品头论足。

一个长者模样的人﹐一声令下﹐龙舟纷纷入了水。

这时候有鼓乐响起﹐不很纯熟﹐气势却很大。于野这才看到﹐岸上的人群中﹐还有一群年轻的男孩子﹐站得笔直,雪白色的制服和黑裤。其中却有两个﹐底下穿的是斑斓的苏格兰裙。黑红格的呢裙底下﹐看得见粗壮的小腿。这大概是这岛上应景的乐队﹐继承的也是传统﹐却是来自英伦的。

就在这鼎沸的声音里头﹐过去十几分钟﹐龙舟遥遥地在海里立了标杆的地方聚了﹐那里才是比赛的起点。

一面鲜红的大旗﹐迎风“哗”地一摇,就见龙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赛手们拼着气力﹐岸上的吶喊响成一片﹐不知何时又起了喧天的鼓声。那是船上的鼓手﹐打着鼓点控制着摇桨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