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第2/9页)

是的,的确是在冬天。杜林拥有一种类似于人类的控制力,使得性事处于宁缺勿滥的状态。这与发情期无关。虽然,如同其他猿猴一样,它无法控制这时期兽性的生理反应。它站在铁笼的最高处。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它的阳物,无耻而赤红地挺立着。这为它赢得了很多的观众。男孩子们往往兴奋地大叫。年轻的母亲试图遮住他们的眼睛,但同时忍不住与同伴交头接耳。但他们也都注意到,杜林出奇地安静。这猴子并无丝毫焦躁,只是安静地站在笼子里,一动不动。他很明白,杜林的性情与本能之间,此时出现了莫名的抽离。他看着这猴子,在人们的喧嚣与指点中无动于衷,用一种淡定明澈的眼神,谛视远方。他就会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觉得杜林其实在思考。而且思考的内容,远远大于他的想象。

有一段时间,他将之理解为一种思念。尽管他也不确定,东南亚的空旷雨林,在杜林的头脑中,究竟留存了多少记忆。于是,他就会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觉得虽是寄居的状态,这只猴子也应该知足。在这个寸土寸金的都市,居大不易。地方永远都不够住。每一任特首的施政报告,都因此招致民怨沸腾。他和自己的父母,蜗居在荔枝角一处唐楼单位,也已近二十年。而这只猿猴,和它的妻儿,却住在这个近两百呎的笼子里,过着悠游的生活。何况,是在中环半山,毗邻西港最高尚的住宅群落。即使论起这动植物园的渊源,也足以与它的矜贵相配。公园以北的上亚厘毕道即为昔日港督府的所在地,所以这座公园,被市民们尊称为“兵头花园”。每每想到这里,他也不禁哑然失笑。笑自己地产经纪式的现实想法。他在骨子里,仍然是个世俗而功利的西港人。而杜林,不过是一只猴子。

然而,他现在却知道了。杜林当时或许在酝酿的,是些更为复杂的事情。或许可以说,它的逃逸计划,是蓄谋已久。

他其实非常明白,没有人会相信,一只猴子会打开密码锁。这是天方夜谭。如果假设成立,那其他的灵长类动物,大可以做更为高端的事情。比方参与开发iPhone5,那还要乔布斯和蒂姆·库克干什么。但是,他还是将这种猜测说了出来。因为,他很确信自己在凌晨离开之前,很谨慎地锁好了笼门。园长居高临下又宽容地笑,觉得他不过在为自己的渎职做虚弱的辩解,将责任推给一只猴子。是的,同样诡异的是,那天的监控器竟然坏了。一切无据可查。事情的可能性变得确凿。是的,或者是出于无心之失。如果他否认这一点,那么,他就要接受另一种推论,那就是,他刻意放走了那只猴子。

这一天的《水果日报》的头版新闻:“火星撞地球,智慧马骝[1]重演《偷天陷阱》”。

这个标题,很符合港媒的刻薄与浅薄。《偷天陷阱》是好莱坞红极一时的一部电影。主角是两个骇客级的雌雄大盗。报纸上作为黑体标引的,自然是他的话。报刊档的阿伯盯着他看。他才发现,另一份叫《悠然一周》的杂志封面上登了他录口供时的照片。他觉得自己还挺上相的,除了领子有些褶皱,稍显狼狈。杂志的标题大同小异,只是将电影名改成了《达·芬奇密码》。

他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母亲一个人倚在沙发上,在看一出粤语残片。这片子他也看过,叫《情海茫茫》。影片里的谢贤还很年轻,与南红在山上远望跑马地、铜锣湾与维港。那时候的维港似乎也宽阔得多,看上去还有些气势。他就坐在母亲身边,同她一起看。后来,父亲也走了出来,坐在另一边。过了一会儿,父亲点起一支烟,又让了一支给他。点上火,爷儿俩就沉默地抽烟。彼此没有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烟抽完了,父亲要起身去拿,却被母亲按住,说,一包还不够?这时候,插播了新闻。不意外地,又看到了他。面对太多的摄像机,他到底还是有些不镇静。还是那些话,他看到自己苍白着脸说出来,眼神有些闪躲,像个无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