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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这三个人被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终于来了。”马恩说。二庆连忙用款箱把那个抽水管的管口堵了起来。同时把枪拿到了手中。这天早上有三千人上来搜山,可在马恩听来,外面至少有一万人。马恩让二庆把管口的那个款箱挪开,他对他说,你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句话二庆听不懂,马恩说,让杨红给你解释解释。杨红真的给二庆解释了,还说下一句叫隔壁阿二不曾偷。二庆听到“阿二”这两个字,联想到自己叫二庆,才知道马恩是在取笑自己。这时候,二庆突然想到了自己晚上在外面屙的那泡屎(擦屁股用的钱他后来倒是拿起来了,用雨水冲冲又放进了自己的腰包)。他把这个告诉了马恩,马恩没有答理他。他说第二遍的时候,马恩说:“那泡狗屎早就被水冲走了。”马恩又要求二庆把那个款箱挪开,二庆说:“眼不见心不怕,就堵在那儿吧。”马恩自己去把它挪开了。透过那个管子,马恩看到三五成群的警察在山坡上搜寻。他看到了董林。董林似乎还是个头,他显得很着急,仿佛在为没能很快找到他而着急。马恩事后对我说,那个时候,他真的在那里仔细想了想董林平时够朋友的地方,他想等董林走到这一边的时候,喊他一声,把自己交给董林,让他获得一次立功机会。可他没有这样干,因为他突然想起有一次和董林在一起喝酒的事。那次他们都喝醉了,只有董林没醉,他没醉是因为捣了鬼,他每喝一杯,就要喝一口茶。那其实不是喝茶,而是要把嘴里的酒吐到茶杯里。这个事情让他一想起来就有点不舒服,他还记得那一次他回去之后,因为心里不痛快,就拿杨红出气,找了个茬把杨红打了一顿。马恩说的这件事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出来了,还传到了董林的耳朵里。当董林的同事们拿这事跟他开玩笑的时候,董林气坏了,他说:“马恩别以为他是个男子汉,其实他一喝醉就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只不过他醒过来就忘了,别人不好意思提醒他罢了。”董林的话是否合乎事实,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这么说的时候,马恩已经死了。

那些人到另一个山坡搜查的时候,马恩对二庆说:“现在你可以走了,他们暂时不会拐回来的。”二庆没听懂马恩的话。马恩又说:“你要是不想走,死了可不能怨我。”二庆以为马恩这是卸磨杀驴,要干掉他,立即求杨红说情。杨红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以为马恩要像杀陈栓保那样杀掉二庆,就求马恩放过他。马恩没有吭声。跪着的二庆立即把眼睛闭了起来,等着马恩结果他。

马恩摸了摸二庆的头。二庆的头长得很不规则,后脑勺像刀把那样往外突。马恩就摸着那个地方,把那里乱糟糟的头发给他将顺了。杨红看到二庆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二庆流泪。她又看看马恩,她看到马恩的手越来越温柔。像条癞皮狗一样的二庆,这会儿显得非常柔顺。杨红知道,如果马恩真要干掉他的话,他会一声不吭的。但马恩没有动手,他只是圈起食指朝二庆的脑袋弹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等二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而马恩已经脱下了湿衣服,换上了干爽的迷彩服。他以为马恩又要动武了,就殷勤地把枪拿起来,给马恩递过去。马恩没接,说:“你要想用,就留给自己用吧。”他踢了踢款箱,说,“还有这个。”

马恩先从水泵房里钻出来,杨红出来之后,二庆也跟着爬了出来。他们全都来到了外面的山冈上。因为衣服的缘故,远处的人并没有立即注意到他们。心细的杨红感觉到马恩现在心情显得很开朗,但她不明白马恩现在要带她到什么地方去。杨红后来对我说,马恩带着他们走下山进入城市的时候,还吹起了口哨。我曾向马恩打听过吹口哨的细节,马恩说,他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不过杨红那句话是对的,当时他的心情确实很开朗。他说,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时候会被毙掉,他盼着那一天早点到来。他说,在枪决的现场,他一定要特别留意那个抱小孩的中年妇女。“看不到也不要紧。”他用手铐挡了一下脸,做了一个无法看到的动作,然后说,看不到他也能想象出来,那个孩子一定有和他一样的眼神,亮得很,天真而又迷惘。在无形中他把那个孩子成人化了,或者说,他把自己儿童化了。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说,杨红要是听到他这番话,一定认为他就像是卡通片中的什么人物,率真而且简单。说到这里,他又吹起了口哨。他吹得虽然很好,但仍然有点走样,因为其中平白无故地加上了许多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