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物启事

起首

那则《寻物启事》,他是在厕所里看到的。当然是男厕所。那两天,路通拉稀,一天能往厕所跑十来趟。有时候正上着课,他会突然站起来,从桌缝中穿过,脚底抹了油似的,朝厕所跑去。坐在教室里,你可以听见他那由近而远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路通喜欢穿军警靴,靴底钉上铁掌。据他说,穿军警靴有两个妙处:一是威风,把裤腿掖进靴口,威风油然而生,那种美好的感觉是捂都捂不住的;二是打起架来可以不吃亏,朝对手的裤裆踢那么一脚,靴头和鸡头一接触,问题就解决了。在高三年级,路通是第一个玩上军警靴的。当然,后来班上的大部分男生都想方设法玩上了。女生们称这是军备竞赛。

可以想象,那天(准确地说是星期五)路通跑进厕所的时候,第一个坑位就是他的选择。他蹲下来,痛痛快快地拉了一阵之后,他的心情就舒畅多了。生活中有许多小小的快乐。罗丹说生活中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语文教师说,写作文写到美的事物时,一定要引用罗丹的这句话,平时不引倒还没有什么,全市通考的时候你还不引,那就会让老师为难了,那就很不够意思了,那你就是傻瓜蛋了。罗丹的话说得很好,其实把“美”字换成“快乐”,他的话仍能成立。对路通来说,现在拉稀就是一种快乐。叽叽咕咕拉一阵又一阵,舒服劲难以言传。快乐的路通,除了拉稀之外,还有别的事要干。譬如他得擦靴,往靴子上吐几口唾液,然后用手纸把靴子打磨得干干净净油光闪亮(这活儿干多了,无需目视就可以做得很漂亮)。墙壁上的字画,他是百读不厌的,那是同行们想象力的结晶。我曾经听他朗诵过其中的一首诗,“弟兄十名,抬炮出城,哗啦一阵,收兵回营”。他说那越看越像是出自他的笔下。他是把它当作一个谜让我猜的,我怎么也猜不出那一个谜底,当然,他很快就忍不住告诉了我谜底,说那是男人撒尿的连续性动作。路通的父亲是研究岩画的,因看出了宁夏贺兰山上的岩画的道道而出了名。所以路通说,厕所里的那些字画,在一万年之后就是天书,就是贺兰山上的岩画,那时候肯定有人吃他父亲这一碗饭。不过,那一天路通没有研究和创作岩画,那一天他看着自己的粪便出了神。我可不是在瞎猜胡说,因为我对此再清楚不过了,我知道他有端详自己粪便的习惯,他说,他一看见粪便就有点伤感,可以说愁肠百结。他说,粪便形态的变化能让他感到时光的流逝。以前他的屎是陀螺形的,像室内楼梯一样,盘旋而上,最顶端是一个小尖尖,直指肛门和苍穹,和教堂的尖顶相仿佛。还能说明它的出处,不像是无中生有。现在呢,屎简直不成样子,稀粥和稀汤是它的基本形态,放到什么样的器皿和凹槽里,就呈现出什么样的形状,毫无个性,与人仿佛也没有关联,真是不成体统。最后只剩下哼哼唧唧的排泄动作,保持着最初的风度。

那天,路通的伤感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张纸使他乱了方寸。那张纸贴在厕所的天花板上,他提裤站起来的时候,仰天叹息了一声,好!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张纸。其实那是挂历中的一张,上面印着四大天王之一刘德华的头像,在刘德华的脸上,写着一则《寻物启事》。路通粗略地读了一遍,把目光落在落款者身上。张国荣。

张国荣?不会就是杨健吧?我操。

他说对了,张国荣就是杨健。张国荣还没有出演《霸王别姬》的时候,杨健就叫张国荣了,也就是说,杨健有理由认为自己慧眼识英雄,自己早就知道张国荣迟早要红上半边天,比其他人更有资格崇拜张国荣。用杨健的话来说,就是别人看到一块金子,并不知道那就是金子,得放到火里烧烧才知道那是不是金子,他跟他们不同,他一眼就能看出金子的成色。张国荣演《纵横天下》里那个贼的时候,杨健就说,你看好了,你等着看好了,张国荣以后肯定是红遍全中国。杨健就喜欢下判断,当他觉得哪个男生穿的军警靴不像是真的,他就会说,那百万之一万是冒牌货,他的领带是金利来吗?别恶心我了。当他说谁是处女谁被别人捅破的时候,你最好等他走开了之后再捂嘴笑,否则,他会说你是在怀疑他,他会在课堂上跟你抬杠,跟你翻脸。说起来也是,谁又能忍受得住别人的怀疑呢?历史老师说得好,彭德怀元帅一怀疑毛,他就被弄死了,刘少奇当时批彭元帅,批得唾沫星子乱溅,可他也犯了彭的毛病,他也怀疑起毛来,这下倒好,他也被弄死了。当然,杨健的诸多判断,我是不怀疑的,准确地说,我的嘴从来不把我的怀疑说出来。因为他的判断有时是针对我的,把我说得比我本人还好,这种情况下,我有犯傻的必要吗?即便他的一些判断对我不利,或者不够礼貌,那也没有抬杠的必要。我就当他的话是我的一个屁,我把它放出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