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个被他们干掉的司机名叫刘超,二十三岁。照片显示,烧过后的刘超已经难以辨认(连骨头都被烧黑了),粗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火烧过的树根。最先发现刘超的是郊区农民养的那种土狗。“土狗”这个词,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用来区别富人家里养的那种狼狗、京巴、黑贝。这种土狗的最大特点有两个:一是忠诚,二是贪嘴。别的品种狗一贪嘴就会影响忠心,但土狗不。能啃上一点骨头当然好,啃不着骨头,吃点新鲜的屎也就算是改善过生活了。四月九号下午,有几只土狗跟着主人来到田里。刚度过狂欢的农历二月,狗们都很老实,当主人进菜棚(暖房)摘番茄、豆角的时候,它们就在外面蹲着,呼吸着新鲜空气,疗养自己那纵欲过度的身体。后来,它们闻到了肉的气息,在胃囊的催促下,循味而去,来到了那个砖窑。可它们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窑口狂吠。“土狗的忠诚是针对整个人类的,它们虽然贪嘴,可它们都没有进去,因为它们已经知道那发出肉味的是人。”给我讲述这个真实然而不乏荒唐意味的故事的,是一个从农业技校毕业的青年农民。他对我说,他正在暖房里给番茄秧修枝,他的狗跑了过来,在塑料布外面哼哼唧唧的,好像要给他说些什么。“这个狗日的,急得不得了,把塑料布都给我抓破了。”他说,“没办法,我只好出来,朝它跺了一脚。可它还是那样,我这才想到可能出什么事了。”他跟着狗走了过去,在一群狗的注视下他进了砖窑。“整个窑洞里都是热的。比我的暖房还热。接着我就看到了一团东西。我想那大概是个人,就赶快退了出来。一群狗都围着我,好像是想听我解释。我呢,一下子就吐了出来。”

济州城不大,各种新闻、小道消息,甚至一个笑话都传得很快。这个青年农民的说法也很快传开了,几天之内,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传播的过程当中,说法也就越来越多样,越来越残酷,越来越有传奇色彩。在有的说法中,狗变成了狼狗,上去就叼住了刘超的骨头。还有的说,那狼狗也不是一般的有钱人养的狼狗,而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警犬,是这只警犬叼着骨头去报的案。到后来,人们把陈栓保和刘超都搞混淆了,说叼的骨头是陈栓保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说后来甚至传到了马恩他们的耳朵里。我想大概是看守们传到他们耳中的,也可能是来探监的人告诉了别的人犯,然后又传给他们的。

我在和马恩、二庆谈及陈栓保之死的时候,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辟谣。马恩说:“窑里的那个人烧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可陈栓保绝对不可能只剩下骨头,因为是火灭了之后,我们才走的。我们只是把栓保略微烧了烧,主要是烧他的脸,别的地方都没怎么烧。真的,我敢用我的人格担保。”二庆的说法和这差不多,他向我要了一根烟,在点烟之前,他先往地上吐口痰,清理一下嗓子,然后说:“油是我浇的,我能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最有发言权。主要是烧他的脸,这样,让别人发现了,也不会轻易认出来。三耽误两耽误,我们就像兔子一样跑远了。第二个人也是我点的,如果他烧得很厉害,那可不能全怨我,谁让他穿得那么厚呢,他穿了一件很厚的毛衣,那东西一点就着。”关于刘超的死,他们谈的都不多。在讯问笔录中,他们的交代也都很简单。相比较而言,马恩的交代,语言更为简省。参加预审监管的人对我说,马恩这个人,在他们三个人当中有很大的权威,不光如此,他一进来(指进到号子里),一室的一些人犯就把他当成了头头,听他摆布。他的话不多,可他一说别人就听,真他妈奇怪。“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质。”参加预审的一个人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