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第2/4页)

那个人把烟头在鞋底掐灭,装进上衣口袋,然后又把它捏出来夸张地扔到地上。他没有上去翻油饼。他好像有点懒(胖人好像都有点懒),坐在那里不动。李援朝又给他敬了一支烟,他猛吸了几口,然后说:

我正要问你呢。说说我为什么要逮你们。

他把皮球踢了回来。

别以为没有人敢接这只皮球。一个头皮像鸡冠那样发红的知青,开始扭动身子,他想从绳套里挣脱出来。他没有料到,随着他的扭动,细麻绳反而越勒越紧,勒进了他胳膊上的皮肉。这位知青一边叫唤,一边说:是呀呀呀,为呀呀呀呀什么逮呀呀我们,呀呀呀呀——

他立即又吃了一耳光。但耳光没能阻止他的饶舌,他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同时呀呀呀叫个不停。后来,当他说到“炸呀呀桥”的时候,那个腼腆的中年人才把手收回来,笼到袖子里。这时候,人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逮他们跟炸桥有关,跟鱼有关。

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件事发生了。我犹豫再三,还是把它写出来吧。那个知青挨耳光的情景,使我神情恍惚。我又看到了知青进村的那一天的晚上发生的事。我被父亲从床上拎了起来,连吃了许多个耳光,膝盖上也挨了几脚。当时,我的屎尿都出来了。

现在,我看见那个知青的脑袋悬挂在胸前。我有意识地往他的屁股下面看,想看看他是否也屙出来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这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正纳闷的时候,突然感到裤裆一热,热的东西顺着裤腿往下直流,灌进了我的鞋壳。我在挪动脚步的时候,鞋壳里就响起叽叽咕咕的声音。

那天,我没能把那场审讯看完,就提着裤子回家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还在大庙没回来呢。很晚的时候,他们才回来。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赶紧往厕所跑,蹲在那里哭了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假哭,也是我第一次说谎。我听见院门响,就放声大哭。别以为我很伤心。其实我一点都不伤心,我的哭纯粹是假哭,是喉咙里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不具备任何实质性内容。连树叶摇动的声音,也比它有意义。与此相适应,我自动地说起谎来。当他们循着哭声摸到厕所来的时候,无字的、无意义的哭声转换成了一种谎言。我对他们说:我拉肚子了,我已经拉了一天肚子了,拉的屎比尿都稀。

真正的愉快来自于他们对我的谎言的相信。当他们看着我手里的稀泥一样的东西,惊恐不安的时候,我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响了一阵,按照我的理解,那是我的肚子在替我的嘴巴发出笑声。

他们赶紧把我送到赤脚医生家里。赤脚医生家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多人,主要是学生和家长。我们的班长福贵,羊角风又发作了,躺在地上打滚,嘴里吐着白沫。他的父母试图按住他,可他犯病的时候,力气大得很,能把人踢出很远。过了一会儿,他嘴边的白沫变成了血沫。他安静了下来,可他的父母现在该着急了,他们急于看他的舌头,可他就是不张嘴。好说歹说,他终于张嘴了,他一张嘴,他的父母就瘫到了地上,因为他张嘴的时候,顺便把一块肉吐了出来,那是他的舌尖。在电灯照耀下,那个舌尖静静地落在土里面,他的父母捏起那个舌尖,一边哭泣,一边吹着那上面的土。

赤脚医生回来的时候,福贵他们已经走了,他们到公社医院去了。赤脚医生是和一群人一起出现在院子里的。我看见民兵营长李援朝背着一个人紧随其后,那个人拖在下面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下,这么一绊,就像李援朝本人被绊了一下似的,他一下子摔倒了。

压在李援朝身上的人,就是那个会画画、也会背诗的知青。人们议论说,他就是炸桥的主犯。当然,他听不到人们议论,因为他已经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