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水桥(第3/5页)

我现在还记得丁奎从牛背上下来的情景。当时,我和牵牛的乔福顺并排走着。乔福顺给我说着不上学的妙处。他鼓励我也退学。放牛最好玩了,他说,公牛和母牛在一起太有意思了。他说牛在干那事的时候,他一定想着我,让我也来瞧瞧。在这种时候他给我说这些,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生怕跟在后面的知青听到,不停地回头看他们。我甚至害怕丁奎听到,因为他离我们很近。到后来,我干脆倒退着走,和乔福顺面对面,这样,他讲什么我都能听见,同时,我还能看见后面发生的事情。牛的两边,各有一位知青,都把手放在丁奎身上。后来,丁奎在牛背上动弹了几下,一股水又吐了出来。站在丁奎头部的那个知青,喊了一声:丁奎又动了,还吐水了。他的话音没落,丁奎就头朝下从上面滑了下来。他本能在下面接应了一下。使丁奎没有立即摔下来,而是慢慢滑到了地上。人们都看到了丁奎的那双眼。那双眼像鱼眼那样睁着,瞳仁固定在眼眶的正中。这会儿,他显然已经死透了。

顺便说一下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丁奎对枋口语言学的贡献。

“丁奎”这个名字,后来在枋口成了一个专用名词,用来指那些客死于枋口的人。二十多年之后,这个名词仍然经常被人用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人,客死于枋口的人越来越多,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时候,它也充当形容词,用来说明某种垂死状态。其句式通常是这样的:张三已经很丁奎了;李四还在丁奎着呢;王麻子好像也丁奎了。

如果给丁奎(真正的丁奎,而非语言学上的丁奎)盖棺定论的话,他的贡献好像并不仅仅局限在上述方面。这个因修桥而死的人,死亡本身就是一座桥,通过这座桥,枋口人和知青们的联系突然密切了起来,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局面形成了。他的死,也促使我写这篇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死,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一个动机。

不消说,我要写到那个被人称为“母金鱼”的白知青了。丁奎死了之后,哭得最凶的就是她。她的哭,引发了别的知青的哭。别的人哭一阵也就算了,可她还是照样哭。用知青们的话来说,就是她都快哭死了。人们当然不能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死在哭上面,因为那没有多大意义。可以说,枋口人跟知青一样着急,生怕她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总得找人去劝劝她,想个办法让她把眼泪擦干,继续投身于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可是谁能承担起这份工作呢?

愿意承担这份工作的人很多。起初是村里的妇女,主要是大妈和大嫂,她们都是自愿去的,去的时候,手巾里包着两三个鸡蛋。一到大庙的女知青的屋里,就盘腿坐到了床上。她们说的话,专业性很强,都是劝丧的专用语码,村里的男人都很难听懂,何论知青。另外,一些词的感情色彩不容易被人掌握。比如她们经常提到“死鬼”这个词,并说那丁奎就是死鬼。外人听来这很像是骂人话,可是枋口妇女用这个词是来表明她们和死者家属的亲近之情,意思是说,他虽然死了,可是我们都还活着,我们(我和你)把那死鬼给忘掉,继续走我们的路。她们的一套语码让白知青感到莫名其妙,是在情理之中的。她加倍痛哭也在情理之中,想一想没有人能和自己沟通,她们还要来这里骂人,她哭的理由就成倍增长了。

我的母亲也去过一次,也是带着鸡蛋去的,而且还是挑最大的鸡蛋带去的。母亲回来之后,复述了她们七嘴八舌说的一大堆安慰话。除了骂死鬼之外,她们还劝她保重身体,节哀,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该嫁人还是要嫁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千万不要犯糊涂。她们的话,翻译过来,大致如此。诸如此类的话,她们说了许多遍。坐在白知青身边的人,还时不时地在她的肚子上摸一把,这使得谈话慢慢变得意味深长,也渐渐趋向一个想象中的真实:她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这里隐含着一个连续跳跃的判断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