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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厕所也有坏处,就是收入太低,一个月下来所挣的,连自己果腹都很困难,更别说要养活他那几十年没上过一天班却没怎么吃过粗粮的老妻。看着她每天对着只有几粒盐和菜叶多于米的粥一脸苦相的样子,他心中就隐隐作痛。

他也曾想过别的办法,比如写几个字或画几幅画,去找人换点细粮。但这办法显然行不通,因为这不仅可能给他带来皮肉之苦,而且可能连厕所也扫不成了。即便侥幸不被发现,但谁又敢买?谁又能买呢?遍观整个庸城,能买他画的人,又有哪个的日子过得不比他惨?

自己的字画,虽不像大家那样,可以换一幢宅院,但拿出去换只鸡鸭甚至猪羊,是蛮可行的。这是他唯一的手艺,但这时看来,比木匠或泥瓦匠们显得无用。

就在他求财无门,为老伴一天坏过一天的身体焦虑时,一条财路出现在面前——在他管辖的厕所背后,有一家铁工厂,厂里工人闹革命去了,没怎么生产,整个后院里,摆满了各种废铁,这些东西,恰是废品收购站需要的,一小块拿去换两个鸡蛋几个水果糖,甚至半斤白面或米,是完全有可能的。

念头一动,就如火星落到干草堆里,一发不可收拾。在经历了多次的煎熬和挣扎之后,他决定下手,用一根竹竿,前面加个绳套,做成套筒,把绳套套到铁块身上,一拉绳,便如钓鱼一般将铁钓住,从厕所的梅花洞里拉出来。得铁之后,他也从不亲自去废品站换东西,而是交给旁边玩的孩子,到手之后,分一两粒水果糖给他。

事情是在第五次时败露的。王老夫子的行动,被一个警惕性高的群众发现并举报,铁工厂布置埋伏,在老夫子钓到有史以来最大一块铁时,抓了个现行。于是,照例开批斗大会,会上,人们义正词严地批判他破坏生产,思想道德败坏,拉拢腐化革命儿童,有辱斯文!

这是王老夫子最感沉痛和伤心的一次批斗,人们用一根细细的铁线,将那块大铁挂在他脖子上,押着游街。事隔多年以后,他还清晰地记得那锥心刺骨的疼,一直痛得钻进了心,痛了半生。

他说:世上最邪恶的事,莫过于先逼良为娼,再审判你的道德。

他说这话时,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此刻,他的一幅画,已能换到一套二居室的房子,但因为没有老伴分享,他觉得换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意思了。

卖半天

“卖半天”是庸城一家老字号米粉店,它究竟有多长时间的历史,谁也说不清楚,在无数代庸城人的儿时记忆里,都曾飘起过那略带发酵酸味的米粉香气,爷爷儿子或孙子说起,差异都不是很大,许多远行的游子,几乎就将这酸味当成了故乡的味。在外面游走,心中想的,便是那味道,而远道回来,放下包袱,第一件事就是冲往小石巷的“卖半天”,急切而欢快地冲老板喊:“大份,红汤熟浆,一份姜汁猪耳一份红油豆腐一份五香花生,二两梅子酒。”

以上这些一句话就能喊完的,便是“卖半天”店里所有的产品,他家就是凭着这老五样,在庸城那条并不太显眼的巷子里站住脚跟一经营就上百年。

“卖半天”的老板姓黄,但因为店面名声太大,而时常被人改姓卖。老板并不介意人们这种改法,因为这是对他品牌的最好认可,他不介意人们怎么叫他,但他介意人们对他做的米粉和小菜是否满意。

这一代“卖半天”老板黄炳齐,已是第四代,与前三代不一样的是,他中途曾经离开过米粉店20年,原因是“卖半天”公私合营后变成了“红卫小食店”,不仅名字改了,而且也不只卖半天,所做的米粉和小吃,味道也大变,有几次,甚至从发酵池里爬出了蛆虫,他看了又急又气,向经理反映,经理不听,向经理的上级反映,结果却是说他不满公私合营而向无产阶级发难,甚至怀疑是他在搞破坏,于是组织批斗会,以触及皮肉和灵魂的方式,让他闭嘴。他受此大辱,气恨不过,将他祖辈留下的招牌,从柴房偷了出来,裹上麻布和黄油,深埋起来,然后悄悄跑出去,加入到“盲流”的行列,在新疆建设兵团煮饭,一煮就是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