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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首先想到的是社区主任王婆婆,这是他见过的最大领导,带着50个鸡蛋一只乌骨鸡,聋子悄悄地来到王婆婆家,把鸡蛋和鸡往地上一放,脸憋得通红,声音洪亮地感谢王婆婆多年的照顾和关心,王婆婆正因为自己被“年轻化”了而失落着呢,见聋子来了,自是非常高兴,说整个社区就聋子一个人有良心!

带着对鸡和蛋依依不舍的心情,聋子从王婆婆家出来,又返回菜市场,买了40个鸡蛋和一只鸭,拎着径直到新上任的社区主任小刘家。小刘新官上任,自是不敢接他的礼物。她说帮聋子介绍城管队的余铁哥,看看余铁哥有没什么办法。

余铁哥聋子认识,这些年,聋子的缝纫机至少每年被他的铁腿踩扁一次。他听到这个名字都有些胆战心惊。

像一个发抖的战俘,聋子被小刘主任押着找到正在街边喝酒的余铁哥。余铁哥正喝得满脸溅朱,见小刘主任来了,一脸涎相,问:小刘妹,来陪你铁哥喝一碗!

小刘压住厌恶,把来由说了。余铁哥一巴掌把胸膛拍得通红,他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你小刘妹开口,还有什么说的呢?来,陪哥喝一碗!

那晚,余铁哥一如既往地喝醉了。聋子依惯例为他付了账,因为钱不够,他把鸭子和蛋也抵给了老板。

这晚,聋子睡了市容整顿以来第一个好觉。

不知是余铁哥喝了太多酒,已伤了记性还是那晚光顾着想摸小刘主任的手而忘了聋子的事。聋子的摊最终还是被拆了,拆摊那天,余铁哥一如既往地冲在最前面,表现得最勇敢最顽强。

聋子和哑巴从此在小区消失了。他们摆摊的空地上改成了一个小花圃,栽上月季花,月季花开了,美得让人有点伤感。

夫子偷铁

王夫子,名清正,字净尘,号万卷园主,知名文化人,诗书画皆绝。在庸城,无论官绅还是贫民,识字的还是文盲,皆以得到他的片纸为荣,此风俗一直维持到革文化之命的年代,一夜之间,连唐伯虎都进了火堆,何况王老夫子。

王老夫子自认比不过唐伯虎,因而,自己的诗书画被送入火堆变为灰烬,虽然心痛,但还不至于绝望。读书人,腹中自有诗书万卷,且手脚脑皆在,说不定哪天云开雾散,又可以写写画画了。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理顺了心态,最终没有像他的老朋友白樵生那样,忍气不过,夫妻双双跳了太平泉。

他的好心态,是一以贯之的。早几年,几亩田入了社,夫子以塞翁失马自劝,从此免了为几块小租金算账的麻烦,倒也安乐;自己的书画,换几斗谋生的米面,应该不难;及至万卷诗书被焚为一堆灰,卖画谋生的念头断了,他就自念“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想想连自己都不存在,何况那几册书乎?就是在学习班里被他一向瞧不起的汪打鼓呼来喝去,他也在心中暗暗笑两声:“凭你那张不念几个白字就说不出话的嘴,又能张狂几时?”果不其然,不久,汪打鼓就在念一篇顶重要顶重要的社论时,认错了字,被人告发,瞬间由学习对象变成了斗争对象,与王老夫子邻舍而居。

王老夫子也并非到了不食人间烟火对一切都失了喜怒的状态。好在早年读过的一些佛书让他一直坚信此生所受的磨难,自是有它必受的因由,从而能超然于世外,以旁观者的眼光和心态去看待。于是,所有的痛苦、屈辱也显得更容易接受些。这也让他挺过了运动最初几年尖锐的触及肉体的斗争,而当斗他的大将小将们循着斗争的哲学互斗去了的时候,他却在夹缝中生存了下来,从学习班出来之后,他被送回街道,管制劳动,扫厕所。

扫厕所这活儿,最大的难度,不在于它的脏和累,而在于它对人的羞辱。这对于常人是这样,对于王老夫子却没用,夫子深信,一个天天念叨劳动最光荣的地方,拿劳动来惩罚人是荒唐的。而如果你不把它当成羞辱,也就没什么辱可言了。相反,扫厕所的时候,面对的是不会打人不会骂人不会白眼恨人的粪便,倒也还算清静,你就是心里念诗,扫帚画画,也没人来找你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