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准经典小说的《漫长的告别》(第4/15页)

钱德勒曾认真思考过要在某个时候远离推理,写本格小说。不是放弃推理,而是想留下一部脱离了推理形式的小说。但最终他没有实现这个梦想。而这个没有实现的梦想,对他来说,至死都是一个巨大的失败。结果,钱德勒的心灵就时常在这种强烈的自负和长期的不安中摇摆。但毋庸赘言,这种事实对作为作家的钱德勒来说,不是什么瑕疵。因为他在推理这个限定的领域里用真挚的姿态持续创作出只有他才能创作出来的作品,对推理以外的世界,对文学整体给予了广泛的影响。而且他的影响力在作品发表后的这半个多世纪里一直未曾减弱。

对我来说,钱德勒是从一开始就有着重大意义的作家,其重要性至今没有变化。开始写小说时,我从钱德勒的作品中学到很多。技法部分,具体应该学习的东西有很多(毕竟他是名副其实的名作家)。但是,我从他那儿学习到的最重要的是肉眼看不到的那些东西。通过缜密的假设细节的慎重积累,直接切入世界的真实状态中,这是一种克己的前卫性。这种切入动作迅捷,逻辑条理有一种无意识的准确清晰。身为作家的钱德勒,身为名作家的钱德勒的价值,毫无疑问就在这里。

我认为,将钱德勒的独创性的特质以最为优美和激进的形式体现出来的正是这部《漫长的告别》。钱德勒的马洛系列,无论哪一部都值得一读,虽然优秀程度多少有些差异,但没有劣作。这是众人一致的意见。而《漫长的告别》是特别的存在。毋庸置疑,它是部完美的杰作,极其出类拔萃。如果允许我用夸张的表述,那几乎达到了梦幻的境界。如果没能完成《漫长的告别》,钱德勒这个作家的价值相较今日我们眼中的高度应该会下降(虽不至下降太多,但至少会有明确的差异)。

钱德勒和菲茨杰拉德

那么,《漫长的告别》和钱德勒的其他作品最大的、决定性的差异究竟是什么呢?换个更明确的问题吧。《漫长的告别》中有其他马洛故事没有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不用说,那就是特里·伦诺克斯这个人物的存在。《漫长的告别》之所以明显区别于钱德勒的其他作品,可以断言完全就在于特里·伦诺克斯的塑造。这部作品既是菲利普·马洛的故事,同时又是特里·伦诺克斯的故事。

读过这部作品的各位知道,特里·伦诺克斯英俊优雅,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又有着黑暗的过去和谜一般的身世。他拥有打动人心的特别魅力,在人后又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人格上可能存在缺陷,但在生活中仍恪守某种严格的规范。光明和黑暗,脆弱和坚强,在他身上不可避免地结合在一起。马洛被这个人吸引,结果卷入了复杂的血腥事件中。之前的马洛故事中根本找不到有这种存在感觉的人物。而且,使这种鲜活的情感代入成为可能的人物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确,在《漫长的告别》中,马洛终于不再是单纯的健壮而又玩世不恭的观察者兼汇报者,他拥有了一种可能性,成为了有血有肉的角色。同时,马洛在这部作品里也是一种假设,一种符号,他在小说中的本来作用绝不会被舍弃。因为这是马洛作为叙述者的意义所在。他在发挥这种作用的同时,还作为一个人(作为一种假设意识)获得了更大的膨胀。而这种膨胀能够实现,的确是因为特里·伦诺克斯这个人物的存在。

从某个时期开始,我有了一种想法,莫非《漫长的告别》是以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为样本创作的?我在这种假想的基础上再次阅读了《漫长的告别》。假如这种说法过于牵强,也可以说,将两部作品相结合,阅读《漫长的告别》。这终究不过是我个人的观点。就像《漫长的告别》中出场的小说家罗杰·韦德是菲茨杰拉德的崇拜者那样,雷蒙德·钱德勒也喜欢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其中他最喜欢的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他在派拉蒙影业公司做编剧时,实际上曾和制片人一起计划将《了不起的盖茨比》改编成电影。可惜这计划最终没能实现。假如实现了,那一定会是部极其吸引人的作品。派拉蒙的计划后来抛弃了钱德勒,最终面世的是一九四九年艾伦·拉德(6)主演的B级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