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准经典小说的《漫长的告别》(第2/15页)

我们首先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深刻的印象。那种克服了自我的坚定,那种彻底的一贯性,甚至令人感动。通过菲利普·马洛的视线,世界被一帧一帧地截取下来。各种各样的景象呈现,形形色色的人物登场,种种事物在此现身。马洛几乎是表情不变、神情淡然地通过了这一片现象之海。我们翻动书页,透过马洛的眼睛眺望世界的运动。而且很多情况下,我们是主动靠近他的观点。因为,那观点虽然显得有几分古怪、多余、夸张和矛盾,但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强烈说服力。归纳起来就是,钱德勒的文字巧妙,视角一贯,有种古怪的(这样表述有点奇怪)普遍性。

我们读了几个以菲利普·马洛为主角的故事,了解了菲利普·马洛对各种事物的意见,理解了他的行为的基本模式,对马洛的生活姿态——不管多么细微,只要是钱德勒的粉丝——恐怕会产生共鸣,进而被其同化。然而,我们由此就略微理解菲利普·马洛这个人的本质了吗?恐怕不是这样。我们在此能够理解的终究只是菲利普·马洛这个“视角”截取世界的方式,只是这台机器的准确运作规程。虽然那些是极其具体、可触摸的,却不可能把我们送去别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们几乎无从得知。实际上,马洛可能是在距离我们数光年之遥的某处。在一个无论怎么走也不可能抵达的灵魂边界般的地方。不,或者相反,马洛也许深藏在我们自身之中。也许他已经化成肉眼看不到的分子,进入了我们的身体。

仔细观察的话,我们会发现,许多相互矛盾的因素、相互排斥的性质在马洛这个人物身上共存着。远和近,具体和抽象,准确和模糊,实用性和符号性。如此深的矛盾性,在活生生的真实的人类身上是很难见到的。而且,进一步考虑这种矛盾性,我们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菲利普·马洛这个存在,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类,不如说是一种纯粹的假设,或是纯粹假设的载体(至少我是这样看的)。采取这种观点,关于钱德勒的小说,许多事情就更容易理解了。

暂且匆匆下个结论,或许可以非常简单地说,通过菲利普·马洛这个存在的确立和代替自我意识这个桎梏的有效的“假说系统”的建立,钱德勒独自从推理这个非主流领域中发现了走出近代文学易陷入的死胡同的规则,并成功地将这种普遍的可能性展示给全世界。而且,他把这种可能性放在托盘上端到了我们面前。给。

钱德勒的独创性

这种文学手法自然不是钱德勒一个人发现的,这样的文学类型也不可能是他独自创立的。在他之前先行的有欧内斯特·海明威和达希尔·哈米特(3)。有一种彻底消减心理描写的文学类型,即所谓的“非情”体系文学。通过这种文学类型,海明威对美国文学风格的可能性做了革命性的推进。他认为行为正是心理的表象。

举例来说,《永别了,武器》的最后有这样一段描写:爱恋的女子徘徊在生死边缘,处于不安和焦虑中的主人公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里吃了不少东西。海明威几乎没有一个字提到主人公的不安和焦虑。只是细密而又简洁地描写他吃了什么又喝了什么。只是简短提及咖啡馆的外观、那里的人们、服务生和主人公之间实际的对话。读了这些,读者就能实实在在地理解主人公精神上究竟被逼迫到了何种地步。自然,海明威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想要表达什么。因为人的行为处于自我的强烈影响下,在许多领域受到自我的支配,作家通过具体细致地描写人的行为,就能够客观地勾勒出自我的轮廓。这就是海明威的写作方式。这在很多情况下比直接描写自我更有效。当然要写得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