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准经典小说的《漫长的告别》(第3/15页)

哈米特把海明威的命题向前推进了一步。如果省略心理描写可行的话,那么删去自我存在这一前提(尽管是暂时的)是否也是可行的?哈米特虽是位优秀的作家,可文字的取舍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这是哈米特作品最根本的魅力,同时也是他的一个缺陷。哈米特的文章有时会把我们带往超现实主义的又硬又冷的地方,有时则会把我们带去前卫的地方。但是,有时又把我们扔在枯燥乏味、令人难以忍受的境地。就像托马斯·品钦(4)一样。

雷蒙德·钱德勒的作品的类型和海明威的不一样,和哈米特的也不一样。钱德勒以海明威的“作为前提应该存在的事物”和哈米特的“没有也无所谓的事物”为自我的存在场所,提出了“假设”这个新概念。这的确是身为小说家的钱德勒的原创。钱德勒将自我设定为一个黑匣子。不能打开盖子的、坚固的、彻底符号化的匣子。自我的确存在。在那里发挥着完美的功能。但是,存在归存在,核心“不清楚”。而且那匣子尤其不要求能打开盖子。不要求能够确认其中的内容。它在那里——只要这一点成为共识就可以了。因此,行为不必被自我的性质和使用方法所束缚。或者也可以换种说法:不必一一证明行为被自我的性质和使用方法所束缚。这是钱德勒创立的故事风格的一个命题。

钱德勒为什么会采用这种手法呢?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将他想讲述的虚构故事打造成更自然、更绚丽、更有说服力的故事。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甚至不论在任何世界里,菲利普·马洛这个人物都不可能实际存在。钱德勒自己非常明白这一点。他是他创造的。小说中的私家侦探“不是实际存在的,也不可能实际存在。他是一个行动的人格化,一个可能性的夸张”。那自然是一种有意识的假设。如果在小说中不得不设定马洛是拥有更真实自我的更真实的人物(就像海明威笔下的尼克(5)),那么钱德勒的小说肯定不会获得今日这般自在的存在感。马洛秉持的美学和哲学,或者那种行为规范和雄辩,或许只会化作稀薄的大背景。小说本身也会成为不自然的、令人不舒服的滑稽之作(模仿钱德勒作品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往往就是那样的)。

但是,钱德勒通过打磨行为和行为之间的相关性,稳健地构造着读者心目中“作为假设的自我”。因为那是假设,没有明确的定型,不管理论怎样说都无所谓。对于自我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作者不必进行任何具体的说明。一种行为和另一种行为之间的相关性A诞生了。这另一种行为和第三种行为之间的相关性B诞生了。而A和B之间又诞生了复合相关性C……如此一来,在故事中,相关性主动地、等比地膨胀开来。那种膨胀提升了“作为假设的自我”的真实性。通过这个自我的无意识的(不论何时何地那都得是无意识的)流畅自然的假定作业,作者和读者略去说明,将这膨胀的、多彩的共鸣彻底自发地、感官地积累起来。

关于自己构想的故事的性质,钱德勒在笔记里这样写道:

如果你要写一个故事,说一个人早上起来时有三只胳膊,那么这故事就不得不讲述多了一只胳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不必对胳膊增加进行一番正当化处理。因为那已经是个前提了。

这也就意味着,胳膊增加一只,主人公采取的行为和那种行为引起的其他行为之间的相关性已经(自发地)暗示了胳膊增加的理由。这就是钱德勒的想法。

他的这种处理方法究竟给所谓的本格小说(纯文学)世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毫无疑问,是有影响的。允许我阐述一下个人意见,至少我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我把他递出的托盘放在眼前,不禁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是啊,没错,原来还有这样的写作方式”。我想,如果采用那种写作方式,会不会也能在纯文学领域贯通某种回路。虽然不是哥伦布的鸡蛋,但的确是一种新发现。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写类型小说——推理小说,现在也不写。推理小说,我过去就一直喜欢阅读,可对自己创作却没有兴趣。我想写的是别种类型的小说。但是钱德勒所引领的,对虚构世界整体来说,是真正独创的信息,是蕴含巨大意义的新事物,这一点很容易理解。如果允许略微夸大些的说法,那几乎等同于新世界的发现。那种新,要用语言准确地表达是很困难的。不过,身体隐约感受到陆地的接近,却不是那么难。这是因为,能够更敏锐地理解写作者无意识的生动流畅的,不用说,就是阅读者无意识的理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