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4/18页)

今年的祭火节来临之前,毕摩得到了神灵的一些让·也感到费解的启示。昨天晚上,他在家里看见一道蓝光出现在火车站的上空;五天前,他在山梁上看见百兽逃亡,众鸟迁徙,无论他使用何种语言呼唤这些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们仿佛都没有听到,连那只随时降落在他肩膀上的山鹰,也只是在他的头上盘旋三周后,恋恋不舍地飞走了;从去年春天开始,山上的野花要么不再开放,要么开错了季节。春天时,大地竟然像错过了花期的寂寞老妇人,在本该马缨花遍山开放的灿烂季节一派凋敝、单调;而该在冬天开放的山茶花,却在秋天里提前开放,似乎要向人们宣告,这个冬天将会很漫长。更让·感到恐惧的是:年年开春以来都会将大地打扮得一地金黄的油菜花,今年竟然会在一处背阴的坡地上开成了血红色的一片。毕摩当时就吓得给苍天大地上的诸神跪下了:东南西北中的天神啊地神,树神啊龙神,掌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相生相克的生命树啊,是万物错过了季节,还是我们得罪了众神?这是一个凶年。

因此,今天的祭火毕摩独鲁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在那些彝家的后生抬火神时,他不断告诫他们:“小心,小心,火神今天脾气不好呢。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啊。”

祭火场寂静下来,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毕摩将如何从神灵那里迎请来第一颗火种,而他的嘴唇竟然不听使唤,没有念出烂熟于心的迎火经文,似乎有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使着他,让·不由自主地念出“地上的恶龙来了,天上的恶龙来了,地上的恶龙天上的恶龙都要来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咒语。他的耳朵边则填满了野牛一般的嚎叫,不是一头,而是一群,铺天盖地向他冲来。他手里抓着的黄栗木钻火杆禁不住颤抖,力气在一瞬间就像手掌里捧不住的水。老毕摩急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在这必将记入碧色寨历史的一天,彝族人在虔诚地迎接自己的火神,像保留一棵火星一样,传承他们祖先的智慧。人类自从认识了火,就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日子,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进步之一。尽管现在的人们用洋火来引火,用电灯来取代火,甚至用火来驱赶火车,但彝族人仍然坚守对火最朴素的情感,最古老的崇拜。这不是做给洋人看的热闹,也不是如秦忆娥所说的蛮子们的土气,而是他们不愿忘记自己的历史与文化。但那天祭火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有个更野蛮的人,像一个闯进家里来的强盗,一脚踢翻了人们心中神圣的火塘,更打败了彝族人供奉了数千年的火神。

天上传来的野牛般的嗡鸣声,并不是毕摩独鲁于神魂超拔中出现的幻听,这野蛮的轰鸣几乎要穿破人们的耳膜了。人们已经不能聚精会神地观看毕摩钻木取火的奇迹,所有的人都惊讶得抬头望天。他们看到了另一个夺人魂魄的奇迹从天而降——

仿佛一大群野牛在天空中横冲直撞,驱赶着惊慌失措的云朵,并一路拉屎,宁静的天空和大地,眨眼间就被蹂躏得支离破碎了。

一声巨响从山坡下传来,一个大炸雷落在树梢上,响声也只有它的万分之一。因此这天崩地裂的轰鸣让·有人的什么都听不见了,而且还霎那间忘记了是在白天还是黑夜,梦里还是梦外。天地间瞬间翻了个个儿,一朵盛开的黑蘑菇,梦幻一般开放在半空中,就像神话传说中魔鬼口里吐出的黑气。

本来跪着钻木取火的老毕摩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其实,站在祭火场外围的人们都被震离了原来的地方,有的人挂在了树上,有的人飞到了溪流里,还有两个人像张饼一般贴到了山崖上。土司普田虎的太师龙椅翻了,他两脚朝天,乱蹬乱踢,像一个溺水的人;而弗朗索瓦站长被震得悬在半空中,这让·一下看清了糟糕透顶的局势,在屁股还没有落地前便哀叫起来:“主耶稣啊,他们来轰炸我的车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