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脚蛇年(第2/12页)

在这个多少朝代都不会改变什么的寨子里,人和神相通,人和祖先对话,就像人们劳作一天后必定在火塘边围坐在一起一样自然和谐,没有谁可以轻易改变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大雨刚刚把碧色寨清洗干净,地上的新泥还没有被赶路的马帮重新翻踩出来,晶莹的雨珠还挂在树叶和草尖上,碧色寨后方山坡上的龙树林里避雨的鸟儿们却突然受到了惊吓,纷纷逃离了自己的窝。因为一群气味怪异、步履沉重的陌生人,贸然闯进了这片连本地人都不敢轻易冒犯的祭祖圣地。他们把这里当成了避雨的地方,也顺手在地图为它描绘未来。

“就把火车站建在这里吧。到处都是石头和荒地,只有这儿绿树成荫。上帝真是给我们留下了一块好地方。”他们中的一个年轻人说。

一只逃亡的鸟儿把异族入侵的消息飞报正在家里喂猪的毕摩独鲁,独鲁立即去到土司衙署报警。碧色寨方圆几十里地、十多个村寨的彝族人都属于一个叫普田虎的贵族统辖,他还很年轻,刚刚继位成为一个土司,有着彝人标准的黑红脸膛、虎眼一样明亮的眼睛,鹰嘴一般的鼻子,阔大的嘴,以及像老虎那样暴躁的脾气和强健有力的身子骨。土司命人吹响了牛角号,在雨还在淅淅沥沥下时,三百多名彝族汉子已经举刀弄枪,包围了龙树林。

那时,刚从法国里昂铁道专科学校毕业的弗朗索瓦已经非常熟悉这样的场面了,自从受聘法国铁路公司、冒险深入到云南腹地勘测铁路线以来,这就是一份他在教科书中从未学到过的工作。他们总是在与本地土族的争吵、围攻、驱赶中冒险履行自己的职责。当地人不明白这些洋老咪——本地人对洋人的称谓——偷偷摸摸地在自己的土地上东瞄西量,到处挖坑打桩,到底在搞什么鬼。法国铁路公司的勘测桩常常是头天埋下去了,第二天就被人挖出来扔得远远的。铁路勘测队尽管有自带的武器提供保护,但在很多村寨,勘测队常被彝族人、苗族人、瑶族人、壮族人、还有汉族人驱赶。有时连山上的猴子,也对他们深怀敌意,成群结队地从山崖上搬石头砸他们。这些形迹可疑的洋老咪被看着是来盗窃祖先灵魂的小偷,而传说中的铁路,更是被看着是将斩断祖先龙脉的怪物。谁愿意一条和自己的家族毫不相干的铁轨穿越祖先的坟地?谁又不对一个钢铁庞然大物的轰鸣惊扰祖先安息的灵魂而忧心如焚?中国人对祖先的敬畏与崇拜,让·们可以为此抛家舍命。

更何况,汉族士绅从一开初就将这条洋人打算修的铁路,视为自己国家丧权辱国的象征,更一眼看穿了法国人修这条铁路是为了掠夺云南丰富的矿产资源。那时,计划中的滇越铁路本来要经过蒙自县城并在那里设一个大站的,那里是云南第一个通商口岸,市面繁华、人口较多,设有海关和邮政局,法国、英国、日本、德国、意大利等国家的商人云集,是火车站的理想站点。但城里的士绅们在一个叫朱超能的锡矿商人的煽动下,愣是让·国铁路公司不得不改线,将弗朗索瓦的勘测队逼到离县城十多公里远的碧色寨。弗朗索瓦认为,这里远离那些因循守旧的汉族人,火车将不会给当地的彝族人带来什么麻烦。

但麻烦的种子一开始就播下了。由于不谙本地习俗,对峙的双方交涉起来相当困难。勘测队里本来有个汉族翻译,由他负责向这些野蛮人解释法国人的车站是怎么一回事,铁路是个什么东西,文明世界的火车又将如何如何。但是连他也不明白龙树林在碧色寨的彝族人心中是何等的重要,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片树木葱茏的地方祭祀天、祭祀自然、祭拜祖先。就像外人不能轻易知道别人心灵中那一块纯洁的圣地,如果你冒犯了它,对方就该出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