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11页)

如果像我所想的那样,长寿就是天才,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少有人像爱德华·德里菲尔德那样引人注目地享受过这种荣耀。在他还是一个六十岁的年轻人的时候(有文化修养的人士对他抱有自己的看法,并不予以重视),他在文学界不过略有地位罢了;最优秀的评论家赞扬过他的作品,但是话都说得适可而止;年轻一点的人则爱拿他的作品开玩笑。大家都认为他是有才能的,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他是英国文学的一大光荣。后来他庆祝自己七十岁的生辰;文学界这时起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正如在东方的大海上航行,远处出现台风威胁的时候水面掀起了波纹一样;人们逐渐明白在我们中间这么多年一直生活着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而我们大家竟谁都没有察觉。于是在各个图书馆里,读者突然争相借阅德里菲尔德的作品,上百支笔在布卢姆斯伯里、切尔西以及其他文人墨客集中的地方纷纷忙碌起来,针对德里菲尔德的小说写了无数的评论、研究、随笔和著述。有的简短扼要,亲切感人;有的洋洋洒洒,气势奔放。这些文章一印再印,既有全集,也有选本,有的一先令三便士一本,有的五先令六便士一本,有的二十一先令一本。有的文章分析他的作品风格,有的文章研究他的哲学思想,有的文章剖析他的写作技巧。等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七十五岁的时候,人人都认为他有天才。到他八十岁的时候,他成了英国文学的泰斗。一直到他去世,他都享有这个崇高的地位。

现在我们环顾四周,悲伤地觉得无人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有那么几个七十多岁的人在座位上挺直身子开始注意,他们显然觉得他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填补这个空位。不过他们显然都缺少一点什么。

虽然把这些回忆叙述出来花费了很长时间,但是它们在我脑海中闪过的时候却只是短暂的一瞬。这些回忆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会儿是一件什么事情,一会儿又是早先一次谈话中的片段;现在为了方便读者,也由于我思路清晰,我把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写了出来。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尽管发生的所有那一切时间已很久远,但是我却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当时人们的样子,甚至他们讲话的要点,只是记不大清他们当时所穿的衣服。我当然知道四十年前的人,特别是妇女穿的衣服和现在的式样很不一样。如果我还记得起一点他们的服饰,那也不是我当时生活中留下的印象,而是很久以后从图片和照片中所看到的。

我仍在这么遐想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有辆出租汽车停下来的声音,接着门铃响了,不久就听到阿尔罗伊·基尔的深沉的嗓音在对我的管家说他是跟我约好的。他走进房来,身材高大,态度直率热诚;他那旺盛的活力一下子就摧毁了我修筑在消逝的往事上那脆弱的支架。他像一股三月里的狂风,把那咄咄逼人、无法逃避的现实又带到我的面前。

“我正在问自己,”我说,“谁有可能接替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成为英国文学的泰斗,你刚好进来回答我的问题。”

他快活地哈哈大笑,但是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怀疑的神色。

“我看没有人能接替,”他说。

“你自己呢?”

“哦,老伙计,我还不到五十呢。还得再过二十五年。”他又笑起来,但是他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不放。“我总弄不清楚你什么时候是在跟我打趣。”他突然垂下目光。“当然啰,一个人有时总不免要想想自己的未来。现在咱们这一行里的头面人物年纪都比我大十五到二十岁。他们不可能长生不老,等他们不在了,谁会成为新的头面人物呢?当然有奥尔德斯;他比我年轻得多,不过他身体不够健壮,而且我想他也不怎么注意自己的身体。如果不出意外,我是说如果没有某位天才突然出现,独占鳌头,我看不出再过二十或二十五年我不会独步文坛。这只不过是一个坚持不懈以及年纪比别人活得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