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像那位名也没有的邮递员一样

早上很早就下雨,快十点时停了。青空随后一点点露出脸来。海上吹来的潮湿的风将云缓缓带去北面。午后一时整免色赶到我这里。门铃差不多与广播报时同时响了起来。严格守时的固然不少,但精准到如此程度的人至为罕见。而且不是在门前静等那一时刻到来和对着手表秒针按响门铃。爬上坡路把车停在平时位置,以一如平时的步调和步幅走来门口按下门铃,广播同时报时。唯有惊叹而已。

我把他领入画室,让他坐在上次那把餐椅上。并把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密纹唱片放在转盘上,落下唱针。上次止听之处的继续。所有程序都是上次的重复。不重复的只有两点:这次没有劝喝饮料、请他摆出作为模特的姿势。让他在椅子上脸朝左前方,只让眼睛微微转向我这边。这是我这次要求他的。

他虽然顺从我的指示,但准确锁定位置和完全摆好姿势则花了相当不少时间。微妙的角度、视线的氛围很难同我要求的正相一致。光线的照射情况也不符合我的意象。我平时固然不用模特,而一旦开始用,就免不了要求多多。但免色极有耐心地配合我繁琐的要求。没有厌烦的表情,没发一句牢骚。俨然被施以五花八门的苦行而又谙于忍耐之人。

位置和姿势好歹确定后,我对他说:“对不起,请尽可能就那样别动!”

免色一声不响地以目首肯。

“尽量快些结束。可能有些难受,请忍耐一下。”

免色再次以目首肯。而后视线不动,身体亦不动。筋肉都绝对纹丝不动。到底时而眨一下眼,但呼吸的动静都没在表面反映出来。宛如真实的雕像在那里凝然不动。不能不令人佩服。纵使专业模特也很难做到如此地步。

免色坚韧不拔地在椅子上持续摆姿势当中,我这方面最大限度地迅速而周密地推进画布上的作业。凝聚意识目测他的姿势,其形象遵循我的直觉驱动画笔。我在雪白的画布上使用黑色颜料,仅以一条画笔细线对已然形成的面部轮廓赋以必要的血肉。没工夫换画笔。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将其面部各种要素作为图像照录不误。从某一时刻开始,这项作业几乎变为自动驾驶性质的东西。分流意识,让眼睛的动作和手的动作直接联动,这点至为关键。没有一一通过意识将视野捕捉之物付诸程序的余裕。

这同我迄今所画的——只用记忆和照片以自己的步调作为“营业项目”悠悠然画下来的——无数肖像画截然有别。我被要求做这一种类的作业。花了大约十五分钟,我把胸部往上的他的形象画在了画布上。尽管是远未完成的粗糙的底图,但至少成了有生命感的形象。而且这一形象催生出免色涉这一人物的存在感,掬取、捕获其内在律动。但是,以人体图来说,则处于仅有骨骼和肌肉的状态。唯独内部大胆演示出来。必须往那里覆以具体的血肉和皮肤。

“谢谢!实在辛苦了。”我说,“已经可以了。今天的作业结束了。往下请随便好了!”

免色微笑着放下姿势,双手向上高高举起,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用两只手的手指按摩以便让紧张的面部肌肉松缓下来。我好一会儿就势耸起双肩,大大呼吸。调整呼吸花了不少时间。就像跑完短跑的竞跑运动员那样累得一塌糊涂。没有妥协余地的精力集中与速度——我被如此要求已是久违的事了。我不得不打醒长期沉睡的肌肉全线出击。累固然累了,但其中有某种物理性快感。

“你说的不错,当绘画模特,劳动强度的确比预想的还要大。”免色说,“想到自己被画成画,总觉得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点点掏空似的。”

“不是掏空,而是将掏出的部分移植到别的场所——这么认为是艺术世界里的正式见解。”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