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互相交换各自的碎片(第4/6页)

免色微微点了几下头。“这地方,普通上班族住起来,位置相当不便。而对你们 这样的人,却是理想环境。是吧?”

我苦笑道:“虽说同是画画的,但我和雨田具彦先生不是一个层次。给您相提并论,只有惶恐而已……”

免色扬起脸,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啊,那方面我还不懂。早早晚晚你也可能成为知名画家。”

这点我没有特别可说的,只管沉默不语。

“人有时候是会摇身一变的。”免色说,“甚至断然摧毁自己的风格,从那瓦砾中顽强再生。雨田具彦先生也是如此。年轻时画油画来着。这你也知道的吧?”

“知道。战前的他是年轻油画家的潜力股。不料从维也纳留学回国后,不知什么原因变成了日本画画家。到了战后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功。”

免色说:“我是这样认为的,需要大刀阔斧转型的时期,无论谁的人生中恐怕都是有的。一旦那个临界点来了,就必须迅速抓住它的尾巴,死死地紧抓不放,再不松手。世上有抓得住那个点的人,有抓不住的人。雨田具彦先生做到了。”

大刀阔斧的转型。经他如此一说,《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面倏然浮上脑海。刺杀骑士团长的年轻男子。

“对了,你对日本画可知其详?”免色问我。

我摇头道:“同门外汉无异。大学时代倒是在美术史课上学过,说起知识,也就那个程度。”

“有个极为初步的问题:日本画这东西,在专业上是怎样定义的呢?”

我说:“定义日本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般视为主要使用胶、颜料和箔等的绘画。并且不是用刷,而用毛笔和刷笔绘制——或许可以说,日本画是根据主要使用的画材定义的绘画。当然,继承古来传统技法这点也被提及,但使用前卫艺术技法的日本画也有很多,纳入色彩和新素材的屡见不鲜。也就是说,定义变得越来越暧昧。不过,就雨田具彦先生画的画而言,这完完全全是经典的所谓日本画,或许该说是典型的才对。自不待言,风格不折不扣是他特有的,我是说从技法上看。”

“就是说,倘若基于画材和技法的定义变得模糊不清,那么剩下的只能是精神性——是这样的吗?”

“或许是这样的。可问题是,谈到日本画的精神性,恐怕任何人都无法那么轻易定义。说到底,日本画这东西的形成本来就是折中性的。”

“折中性?”

我搜查记忆底层,想起美术史课的内容。“十九世纪下半叶有明治维新,当时西方绘画同其他各种各样的西方文化一起涌进日本。在那之前,事实上不存在‘日本画’这个类别。或者不如说甚至‘日本画’这个称呼都不存在,一如‘日本’这个国名都几乎不被使用。而在外来西画登陆时,作为应该与之抗衡的东西、作为应该与之有别的东西,这才产生了‘日本画’这一概念——久已有之的种种样样绘画风格统统被临时地、有意地囊括在‘日本画’这一新的名目之下。不用说,也有被剔除在外而衰落的,例如水墨画。明治政府打算把所谓‘日本画’这个东西作为旨在同欧美文化分庭抗礼的日本文化自证性,即作为‘国民艺术’来加以确立、加以培养,总之作为与‘和魂洋才’的和魂相应的东西。进而,把过去视为生活设计、工艺设计的东西——例如屏风绘啦袄绘啦或餐具上的彩绘啦统统镶进画框送去美术展览会。换句话说,把原本属于生活中自然形成的画风,为了和西方体系相对应而升格为‘美术品’。”

说到这里,我姑且打住,察看免色的表情。看样子他在认真侧耳倾听。我继续说下去。

“冈仓天心(6) 和费诺罗萨(7) 成为当时这种运动的中心。可以认为这是那个时代迅速推进的日本文化大规模重构的一个异常成功的例子。音乐、文学和思想领域也进行了与此大同小异的活动。我想当时的日本人是相当忙碌的——短期内必须完成的重要作业堆积如山。不过如今看来,我们似乎干得相当乖觉相当巧妙。西欧部分与非西欧部分的融合和分类大体做得一路顺畅。或者日本人原本适合做这类活动也未可知。所谓日本画,其定义本来是有而若无的东西。也许不妨说仅仅是建立在模棱两可的共识基础上的概念。并非一开始就划有一条像模像样的线,而是作为外压与内压的接触面在结果上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