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特纳雄耐尔   

他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以及前妻,都先他而死——被毒杀、处决、流放失踪,或精神失常而病殁。已近60岁的老先生,与和他生活了30年的妻子,在花草繁盛的墨西哥城柯亚坎区,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仍旧思路敏捷,文笔犀利。在孤独而漫长的深夜,他怀疑自己;一个支撑了他大半生的信念,慢慢开始动摇,他甚至考虑过自我了断。

很多人来看望这位传奇老人。即便沦落至此,他还是拥有无数崇拜者。当然也有人痛恨他,不远万里派来刺客,有一回竟然用机枪扫射卧室。

虽然历史被数度篡改,但谁都不会忘记那张独特的脸——列昂·托洛茨基,原名列夫·达维多维奇·布隆施泰因,生于乌克兰一个犹太商人家庭。被逮捕流放后,他冒用一位警官的姓名,抛下妻儿,从一个偏远的流放地漏夜逃亡,假名字就一直沿用下来。他是“十月革命”的策划者、组织者,苏联红军的缔造者,列宁的挚友。在最疯狂、最暴虐的革命初期,他乘坐铁甲列车穿梭于欧亚大平原,一边读法文小说,一边指挥血腥厮杀……

柯亚坎区在墨西哥城南端,林荫葱葱,院墙高深。僻静的街上,偶尔见到一两位方头大耳、穿着大花短裤的美国游客。他们旁若无人的谈笑提醒了我:现在不是30年代,而是一个世纪的末尾。

60多年前,被开除苏共党籍和苏联国籍的托洛茨基,连续遭到几个欧洲国家入境拒绝,却意外获得墨西哥接纳。邀请者包括墨西哥总统,还有著名艺术家、弗里达的丈夫迭戈·里维拉。那时,墨西哥仍停留在今天我们无法辨认的时代。艺术家地位之尊贵,超越老板大亨甚至国王总统。里维拉最新的构想,是由全球艺术家组成共产主义大公社,革命元老托洛茨基住到家里,正好做公关策划和形象顾问。那段美妙的合作延续了不到一年。托洛茨基夫妇收拾起不多的家当,搬到距离迭戈和弗里达家4个街区的另一栋小房子里。据说有过一些无端的政治分歧。更严重的问题是,在疲惫伤感的老托洛茨基和年方28岁的弗里达之间,出现了某些不便张扬的微妙感情。

这里是他夫妻俩最后的家。机枪扫射事件之后,四面加固了水泥和铁板,乍一看去,像一座奇形怪状的大碉堡。窄小的园子内,一座清素的墓碑,四面摆着鲜花。墓碑上边,一面红旗在风中飘动。

墓中长眠的老革命者,最后死于一把猝不及防的冰镐。从照片上看,老人头上裹着纱布,被一群医生、警察围在中间,手执一卷报纸,怒斥由斯大林同志派来的不速之客。弥留三天之后,撒手而去。

托洛茨基故居的卧室和书房狭长,展品只寥寥几件。我仔细辨识盖了邮戳的明信片上优美细腻的钢笔字迹,认出“亲爱的”、“全世界劳动者”等俄文。还有一排照片,两位老人,头发花白,坐在野外,攥着一束热带花草,旁边蹲着他们心爱的小兔子。

托洛茨基是相当精确的预言家,特别是在他永远丧失家园和祖国之后。

他曾经估算出希特勒进攻波兰的大致时间段,误差只有几个月。《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之后,他又预言希特勒大约将于1941年下半年突袭苏联。他亦最早提出“欧洲合众国”的构想,主张超越国界,组建一个联邦式的整体。唯一没有兑现的,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他所念念不忘的世界劳工阶级大革命。

托洛茨基恃才傲物,为人自负狂妄。铁心支持他的人多数是天真加上偏激,文人气重。短短几年,以他在苏共党内的雄厚资历,竟弄到四面楚歌,孤家寡人。他和列宁共同塑造了一个新的体制。在那个体制的顶峰,只容得下一个人,其余的或者匍匐,或者被消灭。这恐怕是托洛茨基未能预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