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第2/3页)

冬天已到,每天不到下午3点半,天色便略略发灰。图书馆窗外U线城铁下方的小河里漂着干树枝,还有木呆的水鸭子。水色透亮而近乎深黑,在缓缓流淌的沉郁和苍凉里,夹杂着凝重的温暖。

听不太明白德语电视节目,我只好看英国广播公司和CNN的国际新闻:死了几十万人的印度洋大海啸,基辅独立广场上举着橙色彩旗的抗议人群。寒夜,姑娘和小伙子们在帐篷里挤作一堆,高声叫喊“尤先科!尤先科!”。这位一度被他们热爱的民主领袖,据说遭到俄罗斯秘密部门下毒陷害,满脸长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麻子。如今看来已经痊愈,不过外交内政乏善可陈。“橙色革命”5年之后,尤先科加入新一轮总统大选,得票率不及6%。而当时硬被轰下台的专制保守分子亚努科维奇则卷土重来,得票率遥遥领先。

2004年岁末,我终于在柏林夏洛特堡找到一个不错的小公寓。它的位置不在我时时流连的东区,而是在西区的正中央,离动物园车站只需步行15分钟。据说在东、西柏林分割的时代,这里是很时尚很热闹的区域。现在,一走出繁杂的商业街,仍然有僻静的林荫道、老房子,若干个小画廊和昂贵的古旧家具店。最近,听说有人已经将那个区私下改名为“夏洛特格勒”,与昔日的列宁格勒或斯大林格勒交相辉映。

在欧洲,这几年到处能碰见说俄语的打工仔、打工妹,甚至打工大婶。来自乌克兰的似乎占绝大多数,而夏洛特堡也逐渐变为俄语者的天下。理发、找房子时,意外用上我那半通不通的俄语,有一种难以表述的熟悉甚至亲切。也许,这里边包含着某些模糊的、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内心认同感。

电视上乌克兰新总统尤先科,每天都发表慷慨激昂的新论点,大概的意思是,乌克兰将加入欧盟,拥抱西方文明。他还下令成立了一个新的部级单位,名曰“融入欧洲部”,雇了几百号人,全权负责统筹乌克兰与欧洲融合接轨的各项事宜。这份殷切和急迫,比起百多年前日本人所讲的“脱亚入欧”,大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仔细想来,整个俄罗斯民族的源头,乃是第聂伯河边的基辅,遂有“基辅罗斯”之称。这片土地、这种人群一旦从心理、文化、情感和政治体制上彻底转向,那广袤宽阔的俄罗斯母亲,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种转变和这份渴望,在它迅速成为明日黄花之前,有其不可忽略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缘文明重要性。

在历史上,乌克兰独立建国的时间不长。它的一部分曾经属于波兰。列宁和托洛茨基在新政权立足未稳之际,违心签订《布列斯特和约》,又把一大块土地划给了德国。说到底,尤先科总统要框定和澄清的,是这个新的乌克兰国家究竟姓什么叫什么。

1989年之后的东欧,民主投票、市场经济、私有化、美式开放媒体、大众文化的普世真理魔方,有着不可撼动的坚固信仰。流行的观念是:哪怕再糟糕、再落后的社会群体,但凡服用过一两贴上述大补药方,就铁定可在短期内峰回路转、鸟语花香。也有例外,比如前南斯拉夫,即便服用了十全大补药,因为拎不清楚姓什么叫什么,终究未能逃脱血溅五百里的惨烈杀戮。

在2004年,我已经比较熟悉俄罗斯,却从未去过乌克兰。我未曾亲身体验过夹带古代哥萨克遗风的豪放、自私与放荡,更不能体会,种族混杂的乌克兰人,连续好几代生活在过分粗犷荒芜的俄罗斯天空阴影下,开拓一小片心灵和精神的空间,是他们多么朴实的渴望。

德国东边的人,不存在姓什么叫什么的问题。他们讲德语,血管里流淌着纯粹的日耳曼血液。但是,他们曾经拥有的自己喜爱的球星、流行歌曲、广告招贴、粗鲁笑话,一夜之间被一扫而光。德国东部弥漫的怀旧情绪,疑似时下中国一些下岗老工人怀念改革前的时光。生活在自己的国家里,而完全失去自己一度习惯并赖以生存的话语、群体、文化和日常生活的氛围,在自己的国家变成了外国人。在欧洲,有相当多的人,对自己的语言、文化和国籍归属感到困惑,处于永久的漂流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