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裔男之忿   

这是一所私立小学院。几座英国式的灰楼,横七竖八排列在深绿色的山坡上。天气一热,男女学生们端着托盘,走出后门,干脆坐在草地上。姑娘们裸着脚,光着大腿,晒得发红的面孔和脖子,朝着午后的阳光。总有一两个男孩,披着长发,嘴边刻意留出稚嫩的胡须,上面沾了碎面包屑,手舞足蹈,夸夸其谈,不时引发众人的欢笑甚至尖叫。在去美国之前,我曾苦学许国璋《英语》不下6年。但是,这伊甸园式的青春对话录,我能听明白的不及一半。相比之下,萨缪尔森、宏观经济学这些词汇只相当于小学二年级。

那是30年前。我拖着两口破箱子,涉过积雪尚未融化的草坪。一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格外友好地给我指路。到了宿舍,我顺着走廊,寻找写着我名字的房间。两个穿着睡衣的姑娘跑来,笑容灿烂,伸手向我致意。矮个子的姑娘名叫蕾贝卡,这双微笑的眼睛,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里,给了我无尽的遐想。

我遐想过的美妙事情,在第一个星期、第一个月、第一个学期,甚至第二年、第三年,都没有发生。大约是到了第三个星期,我开始隐约感觉不对头。第一学期期末,我开始痛苦地意识到,虽然是名校,虽然我撞狗运拿到了奖学金,但是我的四年本科生涯,很可能极其孤独、憋闷、压抑。尽管每到周末,校园里到处是摇滚乐声和狂叫声,而我交到一个小女朋友的机会将极其渺茫。何至于如此呢?看看那个大食堂就明白了。

学院几千人,每个学生各自为政,自由选课。同选一门课的同学,互相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楚,乃是常有的事。因此,除了球队和剧团,大食堂三间大小不同的就餐室成了建立和确定各人社交圈的唯一场所,也是确立学生等级关系的战略要地。很可能是这样:你是功课全A的某个发展中国家来的优等生,你的家庭甚至也不见得比其他美国同学的家庭更差,但你在学院里待到第三年,极有可能混得在食堂里还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吃饭。

并不是人们不友好。我自己也很快习惯了向陌生姑娘微笑,说声“Hi!”。空泛的热情,跟着漫不经心,顾左右而言他,眼神和注意力快速转移。我工作以后很多年,逐渐领悟到,即使是一个崇尚民主和平等的移民国家,仍然需要确立等级。既然不存在源远流长的贵族——平民的身份界定,就需要有一套特殊机制。美国社会的分级从青少年阶段开始,有着极其隐蔽且无情的竞争过程。每个孩子都得加入游戏,而划分成败的指标,绝不限于一目了然的所谓学习成绩或家庭财富。最重要的指标,是在中国传统社会里成长的孩子极难适应或理解的两项——酷和性感!

要充分说明这个小学院食堂里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格局,我必须为大家列一个单词表。在我上学的时候,这几个词在任何版本的英汉词典里都找不到相应的解释。然而,对它们有一个正确的了解,是勉强融入美国青少年群体生活的最低要求,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用承受太过无辜的心理伤害:

NERD:词根不详,最恰当音译当为“努耳朵”。泛指书虫,呆瓜。衣着老土,讲话咬文嚼字,胸前插了五颜六色数支圆珠笔的怪异男孩;戴深度近视眼镜,爱好自然科学的女孩。

GEEK:或曰“极客”,比“努耳朵”略胜一筹。在偏执特异的外表后面,夹杂着些许朦胧的原创力和聪颖。或许其中十万分之一日后有成为新版比尔·盖茨的潜力。

JOCK:“乔克”是也。红脸,金发,身材壮硕,爱好运动,疏于功课,爱喝啤酒,蔑视诗歌、艺术等一切娘娘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