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方(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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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尽头”是从半岛伸入海中的一个小小犄角,据说由当年的秦始皇和李斯取名。我们站在一片陆地的尽头,面对着的是浩淼无边的大海,是冲腾而起的水浪;海雾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站在这里真的可以沉入缈缈幻想。当年的秦始皇以为这儿就是大地的尽头,他往大海深处探望,只见乳雾涌荡飘逝,鸥鸟隐语,飞鱼蹿跳,臆想邈邈深处必有一处仙境——可惜那里不是他这样的帝王之威所能抵达之地,它属于神仙的疆土。

我和纪及从“天尽头”启步,沿着曲折的海岸线一直往前走下去,这样将环绕半岛而行。我们相信这就是当年秦王的徘徊之地,是令他东方之行最为兴奋的一条路线。这样长时间顺着海岸往前,一直走到相对平坦的一块小平原上:一眼看去会想到俄罗斯画家笔下的荒原。这里最多的是铁角蕨科过山菊,根基短而直立,顶部密生披针形的黑褐色小鳞片,叶片顶部越来越尖,延伸成鞭子形状。这种植物的繁衍力强极了,叶子着地即可生根,重生出崭新的植株,在地上弯弯曲曲形成一线,一株株渐次排去……小平原边缘有一片整齐的、可能是人工种植的黑松。这片松林把我们强烈地吸引了。呼呼的海浪声和松涛声浑然一体,竟难以区分。进入松林深处,不时踢到草地上的松塔,它们在金色的松针上滚动。野鸽子咕咕叫着,伴着一两声斑鸠和野鸡的鸣唱。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几近干涸的人工渠,岸上爬满了葎草,长得那么旺盛,简直势不可挡,像绿色的火焰一样沿着大渠一直往前燃烧。我们沿着渠岸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

我们身负背囊、戴着旅行帽的样子,一下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他们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告诉从琅琊台那儿转过来。“嗬,走了那么远的路!”一位老渔人脸上油亮油亮,睁大了一双眼睛喊着。他向我们、也在向旁边的人竖起一根指头:“那可是秦始皇杀人的地方哪!”

我对纪及说:“你看,杀人毕竟是大事啊,几千年过去了,这里的人还在谈它呢!”

老渔人可能听到我的话了,转过脸来:“那是秦始皇火了。他杀的都是有学问的人。人一有学问心眼儿就多,秦始皇就不信服他们了,一逮住就咔嚓咔嚓——杀了,扔进海里了。到现在打鱼船一过琅琊湾,还能听见大海里有冤魂喊哩。”

我问老人:“这儿有很多徐福东渡的传说吗?”

老人指指四周的大海:“这里,琅琊那里,再往前到登州,一直到栾河营港,这么大一片地方,都是当年秦始皇琢磨事儿的地方……”

“他们琢磨什么事儿?”

“琢磨怎么搞来一点长生不老药啊。他打下江山,修了长城,哪能就这么两腿一蹬死了?那可不行!你看秦始皇贪心不足啊。人哪,有生就有死啊,想不死还行?不过要死也不要连累别人,不能因为自己快死了就动手杀别人,杀啊杀啊,流的血把海水都染红了,这有个什么好?老天爷怪罪下来,他就没能活着回去!”

老人这样讲,是指秦始皇第三次东巡病死在路上,在沙丘那儿咽了气——传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掩住尸体的腐臭,一路都用臭鱼烂虾埋起来,急急运往咸阳……沿海一带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个历史故事的。老人似乎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这会儿笑眯眯从腰上解下一个酒葫芦,礼让一下,仰头大饮一口。酒味很浓。老人捋着胡须,真像一个仙人:

“在这一围遭,你要听徐福的故事,那可多了!”

老人把酒葫芦拴回腰上,伸手指一指前边:“你们是去那里的吧?”见我们一脸迷茫,就说:“就是老林场啊,当年那儿从四面八方——反正都是大城大市的地方,赶来一些有学问的人。这些人当中干什么的都有,有的会画,有的会唱,有的会写,反正一家伙全赶来哩,就在那里卖起了苦力。说是让他们卖苦力,其实就是劳改呀,有人一天到晚死盯着他们干活哩。这都是一些苦命人,前半辈子不孬,下半辈子挺糟,还不如咱打鱼的!看看吧,他们那会儿整天伐木头刨地,这对他们可不是轻省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