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方(第4/6页)

可是我在寻找什么?追逐什么?

我睡不着,黎明前一直在极力回忆关于奔走、关于山地和平原——那一幅幅鲜亮的图片……记得那一天又回到了那片山区,清晨,因为一阵冲动,我竟然一大早就健步登上了一个山包——至今记得那天带着一身汗水攀援、蓦然抬头的惊讶:眼前是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在晨光里欢快飞去的一只苍鹰,还有两三只云雀在头顶欢唱……走下山包,走向潺潺流动的溪水;捧起溪水洗脸,不远处就是一块彩色的石子,石子旁是一条银亮的鱼;它倏然游开一点,晶亮的小眼睛瞥着我,缓缓隐入水草……

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抖动,各种小虫子发出了鸣叫。我此刻仿佛身处出生地的那片小果园——恍若躺在茅屋里、蜷在外祖母身旁……那个孩子啊,后来他打着赤脚,脚上满是泥巴和裂口,奔跑不息,一直跑到少年、青年,然后又跑到中年……

黎明前我在轻轻吟哦,那是一位印度老人的诗句:

在既往与未来的滔滔合流之中/我总看见一个“我”/

奇迹般地,孤苦伶仃,到处巡行……

4

很多年前,老林场实际上与旁边的农场是同一个行政单位。如今这里的林场已经名存实亡,靠近大海的这片沙滩平原上,那些高大的乔木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树木大多树龄只有五六年的样子,而且都是木质粗劣的速生杨之类。偶尔能看到一棵柞树、一棵小叶杨或一棵桑树。稀稀落落的灌木当中有一两条水渠,沿着水渠往前,有一棵日本三蕊柳:一种杨柳科小乔木,油油的紫褐色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在别处很少看到的油松,在渠岸上也变得多起来,它们蓬蓬的树冠,红褐色的枝条,精巧的松果,让人一下子觉得这个地方可爱起来。脚下是洁净的沙子,上面偶尔生出一株鬼针草、一棵千层菊或一株地黄花。酸枣棵多极了,它们常常密得没法下脚,我只好小心地绕开它们。

与这片稀稀落落的林子相连的就是农场了,那里土质略好一点,属于半沙土,栽种了花生和玉米。现在不是农忙季节,农场和林场里的人都很松闲。我入住的招待所里有两三个管理人员,领头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戴着眼镜,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我们经过几天相处,话就多起来,后来不断牵涉到老林场几十年的变迁史……当她知道我来自那个城市之后,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当年啊,那些人都是从南南北北来的。我没读多少书,可我喜欢这些人。我发现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干什么的都有。我当时在林场里做会计,从头至尾经历下来:把他们迎来,又把他们送走。有人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走的时候腰也弓了腿也抖了,还有的死在这里……”

我听下去。以前吕擎和他母亲多次说到过这片林场和农场,好像还提到过一个留守的老校长,一个命运多舛的姓淳于的女人……

“那时候随他们来的一帮人,其实就是看守,厉害着呢。再加上场里原来就有一些民兵,把这里管得牢牢的,就差没在来人身上绑锁链、没在场子四周架铁丝网了。那些文化人大半都是好人、老实人,他们一个个都不愿说话,一天到晚就是埋头干活,一边干活一边想些心事。文化人心事重啊。你想这还不要给累坏呀?天哪,可怜人!不知他们现在还有谁能活着。有活着的,也该来这个地方看看……有一年上,有个戴眼镜的就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我想他一准是来找什么的……如今这里冷清了,像片老坟地似的。可当年这里热闹……”

她讲着讲着眼睛一湿,然后再也不说了。

我没有多问。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