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第2/7页)

刚才一打开窗,耳边就听到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瀑布的轰响,远得我几乎以为是心理作用。这是阿根廷的一家高档酒店,可以从房间望到瀑布。但我们抵达时已是夜里,所以有好几次无论我怎样把脸紧贴住窗玻璃,能见到的都只有自己。于是我打开窗,一下拥进好多小虫我也毫不在意,只顾侧耳聆听瀑布的声音。窗外是我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甸甸的,无边无际,依稀可以闻到水的气味。关上窗,房间里仍能感受到它的余韵。

“晚上竟有这么黑,真是怎么都想不到呢。”真二对我说。

“可不是嘛。在日本,无论哪个山里都没有这么黑漆漆的,像是黏糊糊涌动着的暗流。”

“要把人压垮似的。”

“为了让牵牛花的种子容易发芽,不是要把种子稍微切开一点再泡在水里吗?这样等到早晨,小芽就会突然钻出来。看到发芽的瞬间,我倒不是觉得生命可贵或是美丽什么的,反而感到不舒服,觉得它那么不知羞,那么赤裸裸又有些蛮横,不过到最后还是会受感动。现在就是那种心情,总感觉这里的大自然力量太强大了,在自己软弱的时候,那么强劲的力量恐怕会压得人烧心呢。”

“真是让人由衷感慨,在这样的大自然里面,人类就是赤条条的胆怯又弱小的生命。反而是豹子啦、猴子啦,那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奇形怪状的昆虫之类的,看起来生命力更加顽强,人类真是丝毫不及它们呢。”

“这里的自然环境和日本的一点也不像。”

“日本的大自然更纤细些。要是在这里住久了,我们也一定会大变样的,无论在内心、外貌,还是思维方式上,也会变成那样子的。”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

后来,我们又起劲地说起黄段子,说起我们两人共同的熟人的闲话,但不管话题如何,基调始终没变。时间静静地流走,我们时而沉默,时而交谈两句,就这样打发着时间。这时的人最为自然。

说着说着,我联想到了南美的文学。在日本柔美纤细的四季中读起南美文学,总有些地方让人难以理解。单是文章整体超越文字之外的感觉就带着一种突兀、野蛮的生命力,而对于美与生命的描述则更是在孜孜追求一种致命的力量。在他们的世界观里,那种近乎疯狂的精神上的张扬与他们每日脚踏实地的日常生活是并存不悖的。来到这里之后,这种感觉才在体内强烈复苏,对这些似乎也稍微有了一点理解。超越了人类道德规范的这股力量被这里的男男女女从大地里尽情汲取,绽放出火辣辣的生命之花。这片隐藏着庞杂的各色气息的浓浓夜色,丛林间飘来的扑鼻的青草气息,还有那肉眼决不可见的色彩斑斓的精灵们哦……

感觉近在咫尺,那漆黑的夜仿佛随时可能戳破窗玻璃,滑进这吹着嗖嗖冷气、凉爽舒适的房间里来。

酒店的晚餐很是丰盛,而且环境十分幽静。

食品自取区的推车上摆有精致的冷盘与甜点,我适量取了些,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吃着,还享受了一下美味的阿根廷葡萄酒。这时,身着笔挺的白色制服的侍者走过来等候我们点餐。今晚,我穿上了久违的长裙,他也穿上了久违的衬衣。看来我们在行程的最后一晚预订了这样一家高档豪华的酒店真是明智之举,谈论着这件事的我们就像一对老夫老妻。这里果然是一家不会令人失望的一流酒店,环境、设施、风景与这份奇特的幽暗静谧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几近罗曼蒂克的独特氛围。我们默默吃着,有点倦意,红酒也上了头,都无意开口说话,然而相互之间都明了:这是一种感觉不错的沉默。四周宛如梦境,朦胧幽暗,在食品自取区推车旁来回走动的那些人因而显得影影绰绰,仿佛幽灵一般。这几日看惯了南美强烈的光影对比,陡然进入这个淡雅的世界,肉体似乎要就此消失。等眼睛慢慢习惯过来,面前食物的颜色也渐渐变得无比鲜明艳丽。浓厚的橘黄色在水果上投射出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