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第3/5页)

但是在这堆残余物当中,巡官仅对一样东西感兴趣——烟草袋。那是鱼皮的,有防水功能,里面的烟草还是干的。他们早先已经从里面找到一张没被海水毁损的折叠纸张。这是萨姆第二次打开这张纸,上面的留言是用不褪色的墨水写的,笔迹工整近乎完美,像打字机打的字一样整齐、清晰。留言只有一句话:

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敬启者:

我是在神志全然清醒的状况下自杀的。

约克·哈特

“简单明了,”席林医生评论道,“好个血性男子。我要自杀了。我的意识很清楚。毫无赘言,这是用一句话概括一部小说,萨姆。”

“唉,别说了,再说我就要痛哭流涕了。”巡官不耐烦地咕哝,“老太太来了,通知她上来认尸。”他赶紧从陈尸板末端拉过来一块厚布把尸体盖起来。席林医生喃喃地念了一句德语,站到一边去了,双眸闪闪发亮。

一群人沉默地鱼贯而入: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这个女人为什么走在三个男人前面,一点儿都不奇怪。这个女人,你会觉得,她向来都是当领袖、掌大权的,威严十足。她年纪很大,看起来又老又硬,像木头化石,有个鹰钩鼻,满头白发,冷冰冰的蓝眼睛像鹰眼般眨都不眨一下,厚而短的下巴显示出她从不向人低头……这就是埃米莉·哈特太太,老少两代报纸读者所熟知的,华盛顿广场的“大富婆”、“怪物”、“刚愎自用的恶婆娘”。她六十三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上穿的是伍德罗·威尔逊(1)总统入主白宫那个年代的服装。她目中无人地径直朝罩着厚布的陈尸板走去,进门的姿态昂首阔步,带着审判的意味,有如一尊命运女神。萨姆巡官注意到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男子——那是一个高大、紧张不安的金发男子,五官长得和哈特太太十分相像——嗫嚅着不知在忠告她什么,然而她充耳不闻,兀自前行,来到陈尸板前掀开厚布,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俯视着那张稀烂、无法辨认的脸孔。

萨姆巡官未予干涉,任由她沉浸在不显露任何情感的思维里。他观察了一阵她的面容,转而审视她身边的那几个男人。那个高大紧张的金发男子,看起来三十二岁左右,是约克和埃米莉·哈特的独生子康拉德·哈特。康拉德的长相酷似他母亲,颇具掠夺性,但同时又显得软弱、放荡,仿佛带着一股厌世的味道。他好像颇神经质,迅速瞥了一眼死者的脸孔后,就把目光转到地板上,右脚开始不安地动起来。

他旁边站着两个老人,萨姆原先在约克·哈特失踪案的调查中就已认识。一个是家庭医生梅里亚姆,高大,灰发,单薄的削肩,显然已年过七十。梅里亚姆医生细看死者的脸孔时,并无一点儿扭捏不安之色,但是显然很不舒服的样子,巡官推想那是因为他和死者是旧识的关系。他的同伴则是这群人当中最诡异的一个——机警而深沉,高瘦而衰弱,这是特里维特船长,一位退休的行船老手,哈特家的老朋友。萨姆巡官惊愕地发现——他气急败坏地想,自己以前竟然没注意到——特里维特船长水手服的右裤管底下,露出一截裹着皮革的木制义肢。特里维特的喉咙底部像有异物似的,咕哝个不停。他以哀求的姿态,将一只衰老的、饱经风霜的手按在哈特太太的肩膀上,老女人立即将它甩开——仅用僵硬的臂膀轻轻一弹,特里维特船长当即面红耳赤,倒退一步。

她这才将视线从尸体上移开。“这是……我认不出来,萨姆巡官。”

萨姆把手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来,清了清喉咙。“不,你当然认不出来,几乎不成形了,哈特太太……这边!看看这些衣服和遗物。”

老太太微微点头,当她尾随萨姆走向堆着湿衣服的坐椅时,做出了仅有的一次泄露情绪的动作——舔一下薄薄的红唇,仿佛猫儿刚享受一顿美餐。梅里亚姆医生一言不发地取代她站在陈尸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哈特和特里维特船长走开,然后掀开尸体上的厚布。席林医生以职业性的疑惑目光在一旁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