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第4/4页)

这个村庄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了。

我父亲扛着铁锨爬进天窗,看见缩在墙角灰头土脸的一群儿女。他赶他们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再窝下去身上就长毛了。

他们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动不动。

最后的几麻袋苞谷码在我以前睡觉的炕边,在中间那只麻袋的底下,有一个小洞,那是我打的,每天晚上,我从麻袋里偷十二粒苞谷。我和我的五个儿女(我已经五个儿女了),一个两粒,就吃饱了。

我估算着,我的家人要全变成老鼠,还可以活五年。那些苞谷足够一大窝老鼠吃五年。要是接着做人,顶多熬五个月就没吃的了。到那时,我和我的儿女或许会活下去。老鼠总是比人有办法活下去,那些埋在沙土中的谷粒、草籽草根,都是食物。

我父亲肯定早想到了这些。他整夜在村子里转,一个人,一把铁锨。他的背早就驼了,头也耷拉下来。像我许多年前独自在村里转,那时我整夜想着怎样逃跑,不被土埋掉。他现在只想着怎样在土里活下去,他已经无处逃跑了,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迟早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一群儿女全变成老鼠,“叽叽”地乱窜。他会举锨拍死他们,还是睁一眼闭一眼,任他们分食最后的粮食?

他迈着人的笨重脚步,在村子里走动时,我就跟在他身后,带着我的五个儿女。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走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我对我的儿女说,看,前面那个黑乎乎的影子,就是你们的爷爷。我的儿女们有点怕他,不敢离得太近。我也怕他肩上的铁锨,怕他一锨拍死我。父亲永远不知道,他在昏黄的月色中满村子走动时,身后跟着的那一群老鼠,就是他的儿孙。

儿女们不止一次地问我:我们为啥一夜一夜地跟着这个人在村子里转?我无法说清楚。遍地都是老鼠,父亲是唯一一个走在外面的人了。尽管他看上去已不太像人,他的背脊被土压弯,头被土压垂,但他肩上的铁锨,直直地朝天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