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洞(第4/4页)

“他住我们家的房子也不说一声。”

“他可能住了很多年了。多少年前,我就听见后院经常有动静,以为是鬼,没敢告诉你。我父母全在那间房子老死的,死过人的房子常有响动。”

我隐隐听见母亲说,要打开后院的门进去看看。又说找不见钥匙了,或许有钥匙但锁孔早已锈死。

他们说话时,我多想从墙洞钻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说出所有的事。

可是,当我走出后院的豁口,绕过院墙走到前院门口时,又径直地朝前走去。我不是从这个门出去的,对那扇半掩的木板门异常陌生。我似乎从未从外面进入过,就像在路上遇见牵牛走来的父亲,这个一次次在远路上找过我的父亲。我向他一步步地走近,心快跳出来。我想遇面的一瞬他会叫出我的名字,我会喊一声“父亲”。尽管我压根发不出一丝声音,可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只是互望一眼,便相错而去。我们早已无法相识,我长得越来越不像他。

我只有从那个再不能钻过的墙洞回来,才是他的儿子。我才能找到家,找到锅头,扣在案板上的碗和饭。找到每个中午抱着睡着的那根木头,找到母亲少有的一丝微笑,和父亲的沉默寡言。

在另外的地方我没办法认识他们。即使我从院门进来,我的父母一样不会接受一个推开院门回来的儿子。我不是从院门走失的。他们回来的那个傍晚院门紧锁,而我不见了。

有一天我硬要从这个墙洞钻过去,我先塞进头,接着使劲往里塞肩膀和身子。我的头都快出去了,身子却卡在墙中,进退不能。

我的妻子回来,见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来我还不在,她又出去,在村里每户人家问。在每个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母亲喊我一样。

一个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问我母亲有没有看见她丈夫。我听她哭哑着嗓子说话,听见我母亲低声的回答。她一定从我妻子身上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时,儿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阵,趴在木头上睡着,醒来又接着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样在前院度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我不会喊。

天黑以后,我听见妻子回来的脚步声。那时,儿子已趴在地上睡着。她抱起他哭,哭腔在夜里拖得很长很长。我动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这期间一只黑母鸡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头都伸进来了,眼看碰到我的脸,赶紧缩回去,跑开几步。以后它每天来到洞口,偏着头看里面,看见我一样望着它的眼睛,它叫几声。有时它转过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图,我的头和脸都被土蒙住了,眼睛也快睁不开。

一个早晨,母亲起来收拾院子,她拿着一把芨芨扫帚,“刷刷”地扫地上的树叶和土,有一扫帚,就从墙洞口的草根下刷过去,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家的一个早晨,晨光将院子染得鲜红。母亲开始生炉做饭,我听见她折柴火的声音,听见炉中火焰的声音,听见铁勺和锅碗的轻碰擦摩。过了会儿,母亲端碗过来,坐在那根木头上,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父亲不在了,妹妹出嫁,弟弟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看不见她手中的碗,看不见她拿筷子的手和一双不知在看着什么的眼睛。我只闻见饭的味道,像在很多年前的中午,我在那时候,永远地闭住眼睛。

我的儿子有一天来到墙根儿,转了好几圈,没找到那个墙洞。一层一层的尘土和落叶,埋住我露在洞外的腿和脚。儿子站在又一个秋天的落叶上面,踮起脚尖,想看见前院的东西。看不见,他使劲跳蹦子,头一下一下地蹿过墙头又落下。他看见墙那边的果树,看见一个秋天的菜园子,旁边塌了一半的马圈棚。他没有看见我母亲,那时她已直不起腰,整日佝偻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动。有一天,她会走到那棵靠墙生长的艾蒿草跟前,拨开枝叶,看见那个小墙洞。她会好奇地把一边脸贴在地上,往里面望,或许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她会看见我差一点儿就要伸出洞口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