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洞(第2/4页)

我是否在那一刻突然长大了?

在我还能回来的那些上午、下午,永远是夏天。我的母亲被一行行整齐的苞谷引向远处,地一下子没有尽头。她给一行苞谷间苗,或许锄草,当她间完前面的苗,起身返回时,后面的苞谷已经长老了。她突然想起家里的儿子。那时我父亲正沿着一条横穿戈壁的长渠回来。他早晨引一渠水浇苞谷地,扒开口子,跟着渠水走。有时水走得快,远远走在前头。有时水让一个坎挡住,像故意停下来等他。他赶过去,挖几锨。那渠水刚好淌到地头停住了。我的父亲不知道上游的水源已干涸,他以为谁把水截走了,扛着锨,急急地往上游走,身后大片的苞谷向他干裂着叶子。他在那片戈壁上碰见往回赶的母亲,他们都快认不出来了。

怎么了?

怎么回事?

他们相互询问。

我认为是过了许多天的那段日子,也许仅仅是一个下午。我不会有那样漫长的童年,我突然在墙那边长大,再钻不过那个墙洞。我把头伸过去,头被卡住;腿伸过去,腿被卡住。天渐渐黑了,好像黑过几次又亮了。我听见他们在墙那边找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大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试着找别的门。这样的破宅院,一般墙上都有豁口,我沿墙根儿转了一圈又一圈,以前发现的几个小豁口都被谁封住了,墙也变得又高又陡。我不敢乱跑,扒在那个洞口旁朝外望。有时院子里静静的,他们或许出去找我了。有时听见脚步声,看见他们忙乱的脚,移过来移过去。

他们几乎找遍所有的地方,却从没有打开后院的门,进来找我。我想他们把房后的这个院子忘了,或许把后院门上的钥匙丢了。我在深夜故意制造一些响动,想引起他们注意。我使劲敲一个破铁桶,用砖头击打一截朽空的木头。响声惊动附近的狗,全跑过来,围着院墙狂吠。有一只狗,还跑进我们家前院,嘴对着这个墙洞咬。可是,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许多天里我听见他们呼喊我的声音。母亲在每个路口喊我的乳名,她的嗓子叫哑了,拖着哭腔。父亲沿一条一条的路走向远处。我趴在墙洞那边,看见他的脚,一次次从这个院子起程。他有时赶车出去,我看见他去马棚下牵马。他的左脚鞋帮烂了,我看见那个破洞,朝外翻着毛,像一只眼睛。另一次,他骑马出去找我。马车的一个轮子在上一次外出时摔破了。我看见他给马备鞍,他躬身抱马鞍子时,我甚至看见他的半边脸。他左脚的鞋帮更加破烂了。我看不见他的上身,不知他的衣服和帽子,都旧成什么样子。我想喊一声,却说不出一点儿声音。

我从后院的破烂东西中,翻出一双旧布鞋,从墙洞塞出去。我先把鞋扔过墙洞,再用一根长木棍把它推到离洞口稍远一些。第二天,我看见父亲的脚上换了这双不算太破的旧鞋。我希望这双旧鞋能让他想起早先走过的路,记起早年后院里的生活,并因此打开那扇门,在他们荒弃多年的院子里找到我。可是没有。他又一次赶车出去时秋收已经结束。我听见母亲沙哑的声音对他说,就剩下北沙窝没找过了。你再走一趟吧,再找不见,怕就没有了,让狼吃了也会剩下骨头呀。

他们说话时,就站在离洞口一米远处,我在那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脚,一动不动。

这期间我的另一个弟弟来到家中,像我早已见过的一个人。我独自在家的那些日子,他从扣上的院门,从院墙的豁口,从房顶、草垛,无数次地走进院子。我跟他说话,带他追风中的树叶。突然的,看见他消失。

只是那时,他没有经过母亲那道门。他从不知道的门缝溜进来,早早地和我成了兄弟。多少年后,他正正经经来到家中,我已在墙的另一面,再无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