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第3/3页)

胡三没有想到,这个村庄恰恰因为他做的一件事团结在一起。就在他来送苞谷的这一天,野户地人全体出动,把所有房子推倒,树砍掉,留有他们生活痕迹的地方全部用土埋掉,上面插上野草。为了防止出声,鸡嘴用线绑住,狗嘴用一块骨头堵住,驴马羊的嘴全用青草塞住。全村人深藏地下,屏声静气,听一辆马车从头顶隆隆地驶过去,越走越远。直到他们认为胡三和他的马车再回不来,才一个个从土里钻出来。

他们把胡三的目的地拆除了。

这个人和他的车,将没有目的地地走下去。

正如野户地人预料的那样,胡三总以为野户地在前面,不住地催马前行,野户地却一直没有出现。天黑以后,胡三对时间就没有感觉了,他只觉得马在走,车在动,路在延伸。星光下路两边是一样的荒野,长着一样的草和树木,一模一样的沟和梁。

然后时间仿佛加快了,一会儿工夫,天黑了又黑了。天黑之后还是天黑,荒野过去还是荒野。要去的地方不见了。胡三想把马车停住,掉头回去,却已经不可能。他的马车行到了一个没有边际的大下坡上。

那以后,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经过虚土庄,有时在白天,远远看见他的马车扬起一路沙尘向村子驶近。有时在半夜,听见他吆喝马的声音和马蹄车轮声响亮地穿过村子。他的车马仿佛无法停住,仿佛他永远在一个没有目的地的大下坡上奔跑。人们看他来了,在路上挖坑堆土都挡不住他。大声喊他的名字,他的家人孩子在路旁招手也不能使他留住。他一阵风一样经过虚土庄子,像他经过任何一片荒野时一样,目不斜视,双眼直视前方,根本看不见村里人,听不见人们的声音。

又过了多少年,是个春天。这个人从村西边回来,手里举着根鞭杆,声音嘶哑地吆喝着,却看不见他的车和马。这一次,他再没有往前走,仿佛那辆看不见的马车在村子里陷住了,他没日没夜地喊叫,使劲抽打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一匹马。人们睡着,又被叫醒。谁都不知道他的车陷在什么地方,谁也没办法帮他。

刘二爷说,这个人走遍了整个世界,他的马和车被一片大地陷住了。那匹马头已经伸到天外,四蹄在云之间腾飞。可是,他的车还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不要以为,他的车被远方的一片小泥潭陷住了,他回来找我们帮忙。

我们帮不了他。

他每次经过村庄,都看见我们一村人陷在虚土中,拔不出一只脚。他一声声吆喝的,或许是这座虚土中的村庄。

他沿途打问那个跑掉的村子,没有人知道。他走过的路旁长满高大蓖麻,又开花又结子,无边无际。他不清楚那个叫野户地的村庄跑哪儿去了。车上的苞谷种子早已霉烂变质。后来车也跑散架了,马也累死了,一车的苞谷撒落荒野,没有一粒发芽。

而报复了胡三的野户地村,多少年来也做着同样一件事,不管春夏秋冬,农忙农闲,村里总有一些人,耳朵贴地,一刻不停地倾听,只要有隆隆的马车声驶向村子,他们便立马把所有房子拆了,墙推倒,长起来的树砍掉,成片的庄稼用土埋住。一村人藏在地下,耳朵朝上,像第一次骗胡三时一样,听那辆已经摔破的马车,隆隆地从头顶过去,听胡三吆喝马的声音。

“这家伙又苍老了许多。”

“他又被我们欺骗了一次。”

他们暗暗发笑。等马车声远去,他们从地下钻出来,盖房子、栽树,把埋掉的庄稼和路清理出来。